寒煙翠 第39頁

我閉上了眼楮,他的唇緊壓在我的上面,片刻的時光靜止。然後,我張開眼楮來,他的臉離我只有一寸之遙,他的眼楮大而深,我的臉孔靜靜的浮在他的瞳仁里。

「詠薇——」他低喚。

「嗯?」「我們不要形式,讓我們現在就訂婚。」

「我同意。」「我沒有戒指送給你。」

「有,在我心里。」「證人呢?」「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

「噢!詠薇,我永不負你。」

他再吻我,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轉,無數無數的旋轉,一直轉著,轉著,轉著,仿佛永不會停止。他終于放開了我,我望著湖面的寒煙翠霧,望著天空的碧雲,地下的黃葉,周遭全是夢,我們被包圍在夢里,籠罩在夢里,我想起第一次被凌風帶到夢湖來,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那時候,我怎麼會料到,在即將到來的秋天里,我會和凌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但是,凌風快走了,此後前途茫茫,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這天,這地,這湖,這樹……的憑據值得信任嗎?「想什麼?」他問。「但願你不走。」我說。

「你留在這兒吧,詠薇,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面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面,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里,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我搖搖頭。「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我必須離去。」

離去?然後到何處?什麼地方是我的家?離愁別緒一剎那間就對我們卷來,無聲無息的罩住了我們。為什麼人生有這麼多的問題?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馬上,夢會醒了,先是他離去,然後我也走了……哀愁沉重的壓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泫然了。「別傷心,詠薇,我們還有一星期。」

他的話多不吉利,好像我們一生相聚的時間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我更加淒然了。

「喏,詠薇,別難過,你一傷心我就六神無主,」凌風捧著我的臉︰「不管我們離別還是相聚,我永遠是你的。詠薇,時間與空間算什麼呢?這段感情該是超越時空的。」

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盡避感情是超越時空的,人們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別離。我嘆息一聲,望著湖面,又一片楓葉被風吹落在湖里,它輕輕冉冉的飄落在水面,立即,無數的漣漪陸續的蕩漾開來。那片紅葉像一條小船,在湖里漫無目的的漂流,它漂向了岸邊,沿著岸邊流蕩,終于浮到了我們的面前,我低低的說︰「它來了!」「誰?」凌風不解的問。

「那條紅葉的小舟,載滿了我們的感情。」我說,彎著腰,把手伸進湖水里,輕輕的托起那片紅葉,許多水珠沿著葉片的周圍滾下來,我低語︰「這該是離人的眼淚。」

他倚著我,帶著種感動和虔誠的神情,望著我手里的紅葉,仿佛這紅葉真是載滿我們的夢幻和感情的小舟。紅葉上的水漬逐漸干了,我取出凌風襯衫口袋里的鋼筆,在楓葉上題下一首小詩︰

「霜葉紅于火,上著離人淚,

颯颯涼風起,飄然落湖內。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

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霜葉秋水兩無言,空余波光瀲灩秋風里。」

幾行小字,把楓葉兩面都寫滿了,而且,由于葉面不沾墨水,寫得非常吃力。把葉片放在凌風手中,我微笑的望著他,說︰「留著它,凌風,算我們的訂婚紀念!」

他鄭重的拿起葉片,送到唇邊去吻了一下,收進襯衫口袋里。我們就這樣,以夢湖為媒,以秋風為證,在一個涼風初起的早晨,訂定了我們的終身。站起身來,我們依偎著走進樹林,林內,已被我們的足跡踩出了一條小徑,現在,小徑上積滿了黃葉,我們從黃葉上走過去,四周的樹在低吟,蟬聲在喧嚷,穿過樹隙的陽光醉意盎然。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父作響,更多的落葉飄墜在我們的肩上和頭發上。

穿出了樹林,我們緩緩的走下山,陽光灼熱而刺目,我系上了我的藍綢帽子,凌風望著我說︰

「你知道麼?余亞南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你藍帽子。」

我笑了笑,提起余亞南,使我想起凌雲,那是怎樣的一段戀情呢?或者,他們比我們高雅些,所以他們的戀愛無欲無求,不像我們對未來有那麼多的計劃。或者婚姻和團聚是屬于俗人的,他們藝術家向來喜歡打破傳統不流于庸俗。我腦子里有些迷糊,許多思想和感情都膠著在一塊兒,黏得分不開。「你在深思的時候特別美麗,」凌風說︰「一看到你的眼楮深幽幽的發著光,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馳騁了。」

我又笑了笑。我的思想馳騁在何方?望著原野上一片綿延到天的盡頭的綠,和那幾株挺立在綠野上的紅葉,我的思想真的馳騁了起來,馳騁在綠色的曠野里,追逐著穿梭的秋風。在溪邊,我們踫到了韋白。

他正在溪邊垂釣,背靠著大樹,魚簍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們走了過去,他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我們,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溫和的面貌依然勾動我內心深處的惻然之情,自從知道他並非凌雲的愛人之後,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關切,但也有了更多的不了解。或者正如他所說的,我還太年輕,所以無法體會一個中年人的心情。他那魚簍,仍然除了回憶一無所有麼?那麼,他在釣什麼呢?過去?還是未來?「嗨!」凌風和他打著招呼︰「釣著什麼?」他這句話幾乎是代我問的。「夢想。」韋白微笑著說,我想起頭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所談的題目。夢想?不過,我覺得他釣到了更多的寂寞。「你們從夢湖來,我敢打賭。」他繼續說。

「不錯。」凌風笑吟吟的回答。

「找到你們的夢了?」他深深的望著我們︰「今年的夢湖似乎蘊藏豐富。」我望著他,他眼楮里有著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楮里,他了解所發生過的任何事,我知道。或者,他是靠著咀嚼著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為生的。

「你為什麼不去湖邊釣釣看呢?」凌風說︰「或者會有意外的收獲。」「那是年輕人垂釣的地方,不屬于我。」韋白說。

「何必那樣老氣橫秋?」凌風笑著︰「你說過,夢想是不分年齡的。」韋白也笑了笑,我們在他身邊坐下來。韋白干脆把魚竿壓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輕描淡寫的說︰

「余亞南要走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余亞南要走?」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走到什麼地方去?」「我不知道,」韋白搖搖頭︰「大概是台北吧!他終于對這山野的生活厭倦了。」「不再回來了嗎?」我問,心中車輪一般的打起轉來,凌雲,凌雲怎麼辦呢?「大概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辭去了教員的職位。能夠在這里待上三年,我已經覺得他很難得了。」韋白說。

「回台北?」凌風微蹙著眉頭。「他不是說台北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嗎?」「這兒的山水也沒有為他帶來靈感,」韋白淡然一笑。「他說他完全迷失了,找不著自己的方向。事實上,他患上了這一代年輕人的病,最糟的是,這種病幾乎是不治的,除非你長大了,成熟了。」「什麼病?」我問。「流行病。」韋白吐出了一個煙圈,穿過樹隙的陽光是無數的金色圓粒,在煙圈上下飛舞。「苦悶啦,□徨啦,迷失啦,沒有方向啦……這些成為了口號,于是藝術、文學、音樂都要去表現這一代的苦悶,這一代的迷失和□徨。為什麼苦悶?為什麼迷失?為什麼□徨?年輕人並不完全知道;往往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苦悶而苦悶,不知道為什麼要迷失而迷失。在這種情況下,藝術也好,文學也好,表達的方式都成了問題。最後,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甚至于,有時連本人都看不懂。」他望著我,對我微笑︰「詠薇,你還要寫小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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