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峰注視著車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杜妮。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但他會去。"人生幾何?逢場作戲!"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借口,那個女人有什?三六、二四、三六!他對自己輕蔑的微笑起來。
彼德美家的客廳,布置得十分漂亮,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于是,客廳里布滿了年輕的孩子們,地毯撤開了,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落地電唱機中播放著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茶幾上放著大瓶大瓶的冷飲。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臉,圓眼楮,細細的眉毛和睫毛,長得不怎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還很逗人喜歡。今晚,她穿著件翠綠色的大領口的洋裝,被尼龍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顯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間,她對每一個人笑,小圓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齡仿佛還小了一兩歲。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顧德華、顧德民幫她招待著客人,室內擁擠嘈雜,笑語喧嘩。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現,掀起了一片歡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紅的緞裙,衣襟上面綴著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頭發雖然也是短短的,卻蓬松而鬈曲。須邊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紅玫瑰。袒露著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頸上戴著一串黑寶石的項鏈,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論相貌,何霜霜確實相當美,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大眼楮既黑且亮,兩排濃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夠秀氣,而且牙齒不太整齊。但是,就這樣,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
走進客廳,在大家的叫嚷,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何霜霜大叫著︰"生日快樂!"
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把何霜霜擁在中間,有人播大了電唱機,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
魏如峰看了看周遭混亂的情況,找了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偌大的客廳中,只亮著一盞吊燈,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著,光線幽暗極了。靠在沙發里,他冷靜的打量著這些十八、九歲的孩子,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他才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女圭女圭舞會呢!
霜霜開始跳舞了,擁著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他們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轉著圈子,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一面跳著,還一面笑著。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電唱機響得人頭發昏。
一個舞曲結束,另一個開始。居然是"藍色多瑙河",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閉上眼楮,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但是,有人卷到他的身邊,猛烈的搖著他,叫著說︰"表哥!表哥!來來來,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
魏如峰皺皺眉,怎就不能讓他安靜呢?正想說什,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看到眾目所矚,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帶著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內行,身輕如燕,帶起來十分舒服。因此,他們這"快華爾滋",倒是名副其實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圍成一圈,看他們跳。霜霜輕聲說︰"跳花步,表哥,帶花步!"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種舊式的花步,由于現在跳的人少,反而變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這些,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旋律也來得最自然。
一曲既終,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機退了下來,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拉著霜霜又跳了起來,唱片換成了一張"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氣悶,屋子里雖裝了冷氣,卻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衣香、人影、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他向窗口走去,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縴細苗條的白色人影,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
他略微遲疑,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還沒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對大而不安的眸子,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然後,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只一瞬間,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
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著,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下意識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但,就這短短的時間內,這女孩仿佛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個房間,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個適宜于編織夢想的夜。朦朧中,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空空靈靈的思想中。商業,不是他的興趣,只是一種需要,他真正的興趣是文學,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他不明白他為什要投身在商業界?只單純為了對姨夫的愛?怕他被大魚吞噬?還是本能的對利欲有份下意識的追求?夜色里,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這思想使他不安,轉過身子來,他又被那些大鼓小蹦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這熱鬧的空氣里,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用手指輕輕的敲著窗欞,他百無聊賴的望著那發瘋似的一群。不知怎,他的情緒一經低落下去,就很難再提起來,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終,不知他們鬧些什,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青春偶像",這顯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听她唱的是什︰"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里,我要輕輕的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俗不可耐!魏如峰聳聳肩,看看手表,才九點半鐘,看樣子,他們非玩到十一、二點不會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那,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四面張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顧正家里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里面藏著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有一扇門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門,于是,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過去,推開門,閃身進內,再關上房門。
一瞬間,他愣了愣,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著本書,站在書房的中央,受驚而窘迫的望著他,仿佛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對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
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魏如峰打量著她,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楮里盈盈的盛滿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于她而不屬于目前這年輕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蕩,不由自主的走近她,問︰"你姓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