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陽紅 第8頁

在巷子口,曉彤就吩咐車夫停車,然後跨下了出租車,對顧德美的三哥──顧德民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目送那出租車揚長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里走去。今晚的經歷,對她是完全嶄新的一頁。當她緩緩的向家中走去時,顧家客廳中的人影燈光,書室內的初試舞步,以及那喧囂的音樂,雜沓的笑話……種種種種,都還在腦中紛紛亂亂的充塞著。低著頭,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幾步,驀然間,一個黑影從巷子的暗處直竄了出來,同時爆出一聲低吼︰"站住!不要走!"

曉彤大吃一驚,嚇得心髒往口腔里跳,她停住步子,定楮一看,才看出原來是曉白在開她的玩笑。她用手模模胸口,抱怨的說︰"你做什嘛?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曉白不說話,先在路燈下對曉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說︰"你這晚回家,還有男朋友送回來,我可發現你的秘密了!"

"別胡說八道,那是顧德美的三哥!"

"那還不是一樣!"曉白聳聳肩,把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無聊的踢著地下的石子。"反正是個男的!"

"胡扯!"

"胡扯?"曉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亂說些什嘛,"曉彤跺跺腳︰"我是說,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說著,她奇怪的看著曉白︰"你為什待在巷子里?"

"哼!"曉白哼了一聲,再聳聳肩。"家里!你去看看去,那個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高談闊論的也不知說些什,看他們那股談勁,恐怕再談三小時也談不完。可是,媽媽把你的房間和通外面爸爸媽媽的房間中的紙門取下來,兩間打通成一間,為了招待這對貴賓。我的房間就成了堆積倉庫,床啦,書啦,破椅子啦,竹書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連一寸的空地都沒有,你想,我能待在哪里?"

"王伯伯是個怎樣的人?"曉彤問,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沒有見到那個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滿和氣的,很會說話,喝酒跟喝水一樣方便,我們準備的清酒就給他一個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話就越多。他那個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問一句,答一句,別別扭扭的,不過很漂亮。"

曉彤走到家門口,門虛掩著,她推開門,和曉白走進去,大門內有一小塊空地,然後就是正房的門。走進玄關,還沒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個男性沙啞的喉嚨,正在長篇的談著什。她的出現使房內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著室內,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兩間六席的房間打通後就顯得很寬敞了,小茶幾上鋪著她在學校里家事課上的作業──一條雅致的十字繡的桌布,幾上還有一瓶名貴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過了,潔淨明亮,使那藍布窗簾也不太難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內的客人身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

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裝,打著條深紅的領帶,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楮,給人一種親切感。並不像曉彤預料中的藝朮家的樣子,他沒有蓬亂的頭發和滿臉的胡子,看起來是干淨清爽的。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曉白所形容的,是個石膏美人,大眼楮,高鼻子,卻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曉彤,來,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夢竹一眼看到曉彤的出現,就招呼著說。

曉彤走進了房里,銀色的衣衫裹著裊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內,靦腆的對王孝城點了個頭,輕輕喊了聲"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顯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曉彤看,從她的臉看到她小巧的腳。半天才"哦"了一聲說︰"哦,這就是曉彤?記得我們分手那年,她才只有兩三歲,曉白還抱在手里,時間多快,一轉眼間,她已經長成個小熬人了!"他調開眼光,注視著夢竹,瀟灑的一笑說︰"記得以前嗎?在黃桷樹茶館里比賽吃擔擔面,我,明遠,還有小羅,一口氣吃掉了二十碗擔擔面,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這樣吃法非撐死不可!'哈,多快!那時你不過比曉彤現在大一兩歲罷了,最喜歡芽白顏色的洋裝,我還記得大家給你取的外號──小粉蝶兒。"

夢竹"唔"了一聲,臉上浮起一個無奈的、惘然的微笑。

曉彤走到母親身邊,坐在夢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視著夢竹,又看看依偎著夢竹的曉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處,接著,就高興的說︰"又是一只小粉蝶兒!清秀雅麗,一如你當年。不過,她這對眼楮,長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話咽了回去,呆呆的注視著曉彤。曉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開眼光,去看茶幾上那瓶玫瑰花。室內有短暫的幾秒鐘的沉寂,空氣仿佛有點莫名其妙的滯重。曉彤感到情況似乎很特別。就詫異的抬起眼楮來,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遠處的明遠的眼光接了個正著。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寒噤,父親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陰郁的盯著她,好象她是個陌生的、突然撞進來的人物似的。"哈,"說話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興致,又像在掩飾什︰"看到孩子成長,真是大樂事!"接著,他就把眼光從曉彤身上挪開,注視著明遠,大概想轉換室內由于曉彤出現而造成的一種奇妙的不安,他又熱心的換了一個談話題目︰"明遠,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放棄繪畫,我記得當年你在同學里面,是最有天份的一個,在國立藝專的時候,教授也說你將來的成就會最大,為什你要放棄藝朮呢?干公務員這一行,不是你當初最不願意干的嗎?"

明遠往後一靠,靠進椅子里,像從個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眼楮來,對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願意干,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卻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剛到台灣的時候,人地生疏,又拖兒帶女的,能混口飯吃就好了,管他什工作呢。辦公廳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當年的豪情壯志。孩子們日漸成長,衣食住行外帶教育費,處處都需要錢,再也無法拋下穩定的工作去冒險從事繪畫了,一年年下來,年紀也大了,畫筆也生銹了,還談什藝朮呢!所以,還是你行,先立了業,再成家,現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斷了明遠的話︰"談什功成名就,現在藝朮界也是一團糟,學了三天半畫的人都可以開畫展,只要你關系夠,人事上處得好,有來頭,你就能成畫家!還有人拿老師的畫來開畫展,只要給老師錢就行了,你想,藝朮還有什價值呢?有時,我還真想改行,你記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們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夢竹笑著說,竭力想調和室內的低氣壓。"像你,孝城,可真不該抱怨了,做個名畫家,弟子滿天下,還有那多牢騷!""你別談弟子還好些,談了弟子更氣人,"王孝城笑著說︰"我有個學生,為了要出國而找我學國畫,學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畫得是其糟無比,結果居然在國外大開起畫展,用的全是我的畫稿,一張畫的標價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畫還高出好幾倍!你想,這不就明放著欺侮外國人嗎?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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