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魏如峰愉快的問,把兩杯檸檬汁分別放在何慕天和曉彤的面前︰"你們談了些什?"
曉彤抬起眼楮來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為什要這樣古怪的注視著她,仿佛她是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峰在曉彤身邊坐了下來,看了看何慕天,後者臉上那種專注和類似嚴肅的表情使他詫異,有什事讓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說︰"姨夫,曉彤讓你吃驚了?"
何慕天從遙遠的思想里返回現實,抽了一口煙,他讓煙霧從鼻孔里冒出來,惘然的一笑說︰"確實有些吃驚,她像顆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飛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錯,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曉彤的臉紅了,羞澀和喜悅在她的眸子里盈盈流動,那煥發著光彩的小臉明麗動人。何慕天無法把眼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緊緊的望著她,他問︰"你在念書?""唔,×女中高三。"曉彤說。
"明年暑假畢業?"
曉彤點點頭。
"你家里有些什人?"
"爸爸,媽媽,和一個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難而艱澀的問︰"喜歡你嗎?"
"噢,"曉彤微笑了︰"爸爸總是要比媽媽嚴肅一些的,是不是?媽媽脾氣好,爸爸比較急躁一些。不過,爸爸也不常罵我們,他說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對曉白很關心──曉白是我弟弟。"
"哦,是嗎?"何慕天非常注意的听她說,接著又以一種迫切而過份關懷的語氣說︰"你媽媽──你媽媽──我是說,你們生活得很好嗎?很──愉快嗎?"
"哦。"曉彤又笑了,眼楮明朗而生動的望著何慕天︰"我們家一直很苦,可是媽媽很會算,有時候我們全家都睡了,媽媽還在燈下算帳。爸爸的薪水不多,曉白的學費很貴,不過,媽媽總是使我們維持下去,從不肯借債。只是,最近的情況比較特殊一點。爸爸想畫畫開畫展,他已經有十幾年沒畫過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來,詢問的看著何慕天,後者立即點了點頭,她又接下去說︰"他建議爸爸畫畫開畫展,結果,花了很多錢去買顏料、紙、和畫筆,弄得我們只好天天吃素,家長也攪得烏煙瘴氣──"她的眼楮變得晦暗了,眉頭輕輕的鎖攏。"爸爸總是畫不好畫,每次畫不好,就拿媽媽出氣,好象他畫不好畫全是媽媽的責任似的。媽媽也就委委屈屈的受著,當著爸爸的面前不說話,背著爸爸就淌眼淚……"她猛的住了口,怎回事?自己竟把這些家務事嚕嚕蘇蘇的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訴說?多傻多無聊!她脹紅了臉,吶吶的說︰"我……我……我說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傾听著,眼楮渴切而熱烈的盯著曉彤的臉,听到曉彤有停止述說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說︰"說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詫異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過,看樣子,他已經喜歡曉彤了。本來嘛,曉彤生來就具有使人不能不愛的氣質,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會喜歡她的。看到他們談得那投機,他感到說不出來的愉快和欣喜。
"說──什呢?"曉彤微笑的問。
"你媽媽──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說。
"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據說,沒畢業前就和媽媽結了婚。"曉彤又繼續說下去。"婚後沒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曉白,勝利後我們就跟著藝專復員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說是杭州藝專畢業的。接著共產黨又打來了,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和曉白逃難,受了很多苦才到台灣。那時我才三四歲,曉白兩歲,家里很窮,爸爸就到機關去當臨時雇員,然後升到正式職員,一晃十幾年,爸爸一直沒有調動,他總說他學非所用,當小職員委屈了他。媽媽就很難過,常常說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說爸爸應該成個大畫家,所以,近來爸爸畫畫,媽媽也很鼓勵他。但是,他沒畫成過一張畫,他說筆生銹了。爸爸是畫工筆人物的,常常畫美人,但是,也常常給美人洗臉──哦,"她笑了,凝視著何慕天。
"說下去!"何慕天催促著,吐出一口煙霧。
"給美人洗臉,這句話是曉白發明的,曉白經常發明許多希奇古怪的話。是這樣的,爸爸每次畫美人臉畫好了總不滿意,不是說韻味不好,就是說神態不對。于是,他就要把畫好的美人臉洗掉重畫,這樣,一個美人臉洗上三四次,白臉都變成了黑臉,一張畫紙也就報銷,連同美人一起進了字紙簍。踫到這種時候,曉白就帶著他的武俠小說溜出大門,我也得趕快鑽進我的房間!只有媽媽無處可逃,陪著笑臉听爸爸發脾氣。所以在我們家里,美人進字紙簍的時刻,就是最可悲的時刻。"何慕天深深的凝視著曉彤的臉,在曉彤的述說里,明遠的家庭,夢竹的生活,都清楚的勾畫在他眼前。他覺得自己的心髒被絞緊,被壓榨,被碾碎。痛楚、酸澀,和歉疚的各種感覺一起涌上心頭。他的四肢發冷,額上沁出冷汗,香煙在指縫中顫抖。連吸了好幾口煙,他才能穩定自己的聲調,問︰"那,在你家里,是你爸爸操縱著全家的喜樂?"
"確實如此,"曉彤點點頭︰"爸爸高興,全家都高興,爸爸一皺眉頭,全家都要遭殃。媽媽好象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會說幾句。"
何慕天不再說話了,他靠進了椅子里,深深的吸著煙,仿佛他只有吸煙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頭鎖得很緊,一口口煙霧把他包圍著,籠罩著,臉色卻出奇的蒼白。曉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回事,她用詢問的眼光望了魏如峰一眼。魏如峰也同樣的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的問︰"姨夫,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何慕天悠悠的回答,心神似乎飄浮在另一個世界里。
阿金走了進來,對何慕天說︰"老爺,你的早飯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簡單的說︰"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峰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了?
何慕天和平常像是變了一個人,關鍵在什地方?曉彤嗎?他看看曉彤,後者純淨的臉龐上,只有溫柔和寧靜,應該沒有原因讓何慕天煩惱呀。或者是為了霜霜,見到曉彤難免想起日趨墮落的霜霜。對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後,他覺得不必讓曉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對,于是,他站起身來說︰"曉彤,要不要到我房里來參觀參觀?"
"好,"曉彤說著,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的站起身來。
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過來,他坐正身子,把煙蒂在煙灰缸中揉滅,用充滿感情的口吻說︰"過來,曉彤,讓我看看你!"
曉彤微帶詫異的走近何慕天,魏如峰不解的皺皺眉,他奇怪姨夫竟已直呼曉彤的名字,但,接著他就釋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驚喜。何慕天看著曉彤走近,情不自禁的用手握住了曉彤的雙手,那柔若無骨的小手引起他內心一陣劇烈的激情。他目不轉楮的凝視她,逐漸的,他覺得眼眶濕潤,喉頭哽結。久久,他才放開她的手,轉頭對魏如峰語重心長的說︰"如峰,珍惜你所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