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她欣喜的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里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今天為什這樣晚?"
"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並肩向前面走。細雨輕飄飄的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擺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
"唉!"她忽然嘆了口氣。
"怎了?"
"永遠要這樣偷偷模模,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象犯了罪一樣。"
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怎?你?"她問。
"沒──沒有什。"他掩飾的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楮在陰影下亮晶晶的閃著光。肩並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的問︰"你帶我到哪里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從宿舍里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里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
"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里,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的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里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檐上還掛著幾個鳥籠,里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了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于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
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家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並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
"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里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楮,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發,卷曲的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楮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何慕天不解的問︰"你在書里看到了什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髒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的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里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腦子里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里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仿佛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舒服?"
"夢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發上,渾身顫栗的喊︰"夢竹,我那喜歡你,那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過份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了解,我愛你有多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了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楮熱切的望著他,面頰上散布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壓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涌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沖擊力,那樣不可遏制的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楮︰"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楮里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沖動的想要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里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楮像兩顆黑夜里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份的注視。然後,我孤獨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的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楮里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的滿盈在眼眶里,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的低喊著︰"慕天,哦,慕天!"
"然後,是盤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幾乎什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的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于酒,卻醉于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余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的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歡得不能不逃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里,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沖動,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獨的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