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盡量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謙和而恭謹"我姓何。"
"你要做什？"李老太太不假辭色的問。
"我想──見見李夢竹小姐。"
"對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簡短的說，想關起大門。
"請等一下，"何慕天攔門而立，卻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說︰"您能告訴我，她到哪里去了嗎？"
李老太太銳利的盯著何慕天，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問︰"你打听她做什？"
"我──"何慕天有些難以回答。"我希望能見到她，我們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著眉問，接著就說︰"那，好吧，告訴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渾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
"去──結婚！"
何慕天抬起頭來，直視著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著眼楮望著他，他們兩人相對而視，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一層敵對的氣氛在二人中間彌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頭，冷靜而固執的問︰"她在什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會。"
"如果你知道，何必來問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你請吧，我要關門了。"
"伯母，請您允許我見見她。"何慕天屹立不動。
"你是什意思？"李老太太生氣的問︰"我已經告訴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我們這兒不招待陌生人，也並不歡迎你！夢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們這群學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時間多念點書吧！"
說完，她氣沖沖的就要關門，一面對依然攔著門的何慕天怒目而視。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頭，他接觸到女乃媽的眼光，那是憂傷的、同情的、而又無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後者正嚴厲而憤怒的瞪著他。他默默的搖搖頭，從門里退了出來，門立即砰然踫上，同時是大閂落上的聲音。他靠在門上，佇立了好幾分鐘，心頭充塞著幾千幾萬種無法描述的情緒，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雲霧揉和在一起，無盡的伸展著，充塞著，壓擠著。他凝視著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問︰"夢竹！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吹過屋頂和小巷，低咽的回旋︰"你在哪兒？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頰上的雨滴，繞緊了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來時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內，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過久的雨，頭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亂迸，閉上眼楮，他仿佛听到夢竹喜悅而低柔的聲音︰"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頭埋進枕頭中，他申吟的問︰"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在原野中呼嘯，窗欞震動得格格有聲，野外有只鷓鴣在不斷的低鳴……這一切，全匯成了同一種聲浪，在室內各處沖擊回蕩︰"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對著桌上一動都沒有動的飯菜和那盞冒著黃綠色火苗的桐油燈發呆。菜和飯都已經冰冷了，她卻沒有絲毫的食欲。多少個白天，多少個黑夜，就被關在這一間小斗室中，像一個囚犯！幾百種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燒，幾千種反抗的意識在她胸腔中翻攪。她開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頑固，恨她的無可理喻，恨她的殘酷和無情！她想過用各種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兒去，然後永不回來！可是，李老太太防範得那嚴，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找不到。連她洗澡的時候，李老太太都把門戶深鎖，自己搬個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門口監視。在這種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
門口有開鎖的聲音，然後，門開了，李老太太站在門口監視，讓女乃媽進來收拾碗筷。自從夢竹招認每天和何慕天約會之後，李老太太就認定女乃媽是夢竹的同謀，對女乃媽的行動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許她和夢竹多說話。因此，夢竹寫了封信給何慕天，想讓女乃媽帶出去寄，信寫好了好幾天了，卻至今沒有機會交給女乃媽。女乃媽走進來一看，就嚷著說︰"好小姐，飯都冰冷了，怎還沒有吃呢？"
夢竹眼圈一紅，瞪著飯碗，什話都不說。
"不吃，就讓她餓死！"李老太太在門口說。
"來來，小姐，多少吃一點，看我老女乃媽的面子，好不好？"
女乃媽說著，走近夢竹，貼在夢竹身邊，給她添上一碗飯，遞到她嘴邊。同時，俯子，迅速的耳語著說︰"那個什何慕天今天來過了，給你媽趕走了。"說完，她又大聲的說︰"喏喏，小姐，吃呀。你看，這幾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頓沒一頓好好吃的，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女孩兒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來來，多少吃一點，有什值得這樣傷心呢？"說完，她拉住夢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夢竹一听到何慕天來過了，心中就怦怦亂跳，眼楮里也放出光彩來。何慕天！他會救她的，他一定會，她真想問問何慕天今天來時的詳情。但是，母親正可恨的站在門邊，虎視眈眈的望著女乃媽和她。她氣得手足發冷，但是，何慕天來過的消息卻確實使她興奮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線朦朧而模糊的希望，他會想出辦法來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這斗室之中。
"來呀，夢竹，趕快吃，你看，連熱氣都沒有了，吃了冷飯明天又要鬧胃痛了。好小姐，女乃媽喂你吃，怎樣？看看，這大了，還像三歲小女圭女圭！"
女乃媽端著飯碗，送到夢竹嘴邊來，她那夾棉袍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正張開在夢竹的眼前，身子遮斷了李老太太和夢竹間的視線。夢竹靈機一閃，迅速的把一個信封塞進女乃媽的袖子里，輕輕說︰"寄掉它！"
同時，故意生氣的大聲嚷著說︰"誰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亂的扒了一碗飯，食不知味的放下飯碗，她仰起頭來，懇求的望了女乃媽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女乃媽暗中嘆了口氣，悄悄的把信塞進了袖子深處。收拾了碗筷，捧著托盤退出去。才走到門口，李老太太冷靜的喊︰"站住，女乃媽！"
女乃媽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兩手端著托盤。李老太太一聲也不響的走過去，從女乃媽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說︰"女乃媽！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氣你大概也模熟了吧！怎還要在我的眼楮前面玩花樣呢？夢竹就是被你帶壞了，你還幫著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錯，將來丟了李家的人，壞了李家的名譽，我就唯你是問！"
女乃媽站在那里，老臉脹得通紅，噘著嘴，氣得雙手發抖，碗碟都叮當作響。你是管女兒哦，也不能要了女兒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為什一定要把夢竹配給那個舌頭打嘟嚕的小傻瓜呢？難道你沒眼楮，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個只會瞪眼楮，啃手指頭的傻瓜強上千千萬萬倍嗎？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的出著氣，回頭看了夢竹一眼，夢竹正絕望的倒在椅子里。為了夢竹，忍一口氣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還不如住兒子家里去呢！樂得享福當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