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何慕天愣愣的說︰"夢竹呢?這是──怎一回事?"
"夢竹?"明遠狠狠的盯著他。"夢竹和我已經結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她!"
"你──夢竹──結婚?──"何慕天訥訥的說。
"你不信嗎?"楊明遠揚了揚頭︰"去問小羅他們去,去問王孝城他們去!我們是正正式式的結婚!有證人,有婚禮,有儀式!夢竹現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別再來惹她!"
幾句話說完,又是"砰"然一聲門響,何慕天再度被關在門外。他睜大眼楮,直直的瞪視著那兩扇黑漆的大門,腦子里如萬馬奔騰,眼楮前金星亂跳。好一會兒,他的意識才回復了一些,用背靠著門,他呆呆的佇立著,夢竹嫁給了楊明遠!這不可信,又像是真實的事實!三個月,天地竟然已經變色!這是怎一回事?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他的雙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擴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的向中大宿舍走去。無論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吳他們,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吳,特寶,及另外三寶都一一尋獲,何慕天突然發現世事已經全變了!胖子吳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神態來迎接他,沒有人對他表示歡迎,只表示了淡淡的驚訝和濃重的冷漠。胖子吳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態度說︰"夢竹和楊明遠的事嗎?我知道他們結了婚,詳細情形,你最好去問小羅和王孝城!"
特寶和三寶們根本把頭掉開,裝作沒听到他的問話,他凝視著舊日的朋友們,友誼已經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敵意的眼光和輕蔑的神情。摔了摔頭,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藝專,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羅。小羅愕然的望著他,驚異的張大了嘴,他抓住小羅的肩膀,喘息的說︰"你必須告訴我,我離開的三個月里發生了些什?"
小羅猶豫的望著他,囁嚅的說︰"這……應該問你!"
"問我?"
"夢竹和楊明遠結婚了,如此而已!"小羅冷淡的說。
"可是──為什?"何慕天叫。
"為什──?"小羅重復著何慕天的話,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慕天,我一直很欣賞你,但是,你不該欺騙夢竹。明遠會好好待她,你就饒了她吧!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小東西,你怎忍心玩弄她?說實話,我們全體為她不平,現在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了,希望你別再來麻煩她了!"
說完,小羅掙開了何慕天的手,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渾身像浸在冰流里,腦中昏亂得無法思索。然後,他看到了王孝城,後者走到他身邊,算是所有朋友里對他最和氣的一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羅告訴我你來了,慕天,事到如今,你為什還要回重慶?"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經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他憋著氣說。
"你還不知道?"王孝城詫異的說︰"夢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嗎?"。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臉色頓時變成慘白,瞪著王孝城,體內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沒見到你,卻見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說︰"你懂了嗎?從昆明回來,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
何慕天點點頭,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轉過身子,他像一個夢游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搖搖晃晃的,輕飄飄的向前面走去,踏過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這是春天!春天,他已經沒有春天了!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長,卻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樹蔭、河岸、垂柳、小茶館、南北社、友誼、愛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他笑了!模出了懷里的離婚證書,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靜靜的流,證書在水面輕輕的飄,輕輕的飄。但是,一會兒,也就飄遠了,消失了。這張離婚證書,一半財產換來的,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用手托著頭,凝視著水面的洄漩和漣漪。然後,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閑愁!……嘆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來,他仰天長笑。踏著夜霧,他走了!重慶的同學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
民國三十五年復,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帶著一女一兒,隨著藝專復原到杭州。
船離開了碼頭,重慶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了。夢竹站在甲板上,望著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再見了,重慶!再見了,曾經有過歡樂,有過悲哀,有過該埋葬的記憶的地方!再見了,老女乃媽!再見了,南北社的朋友們!船愈走愈快,江面愈來愈闊。在濤濤滾滾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見了!"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淚蒙住了她的眼楮,模糊了她的視線。依稀仿佛,她記起小茶館,南北社,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閑愁……"
痴情空惹閑愁!但是,痴情也好,閑愁也好,都已經過去了!
"夢竹!進來吧!懊給曉白沖女乃粉了!"明遠在船艙中叫。
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來了!"她說,拭去了淚,摔了摔頭,跑進了船艙里。
第三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秋地點︰台北幾度夕陽紅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幾度夕陽紅夜,靜靜的張著。
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楮,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听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遠的,有一聲火車的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無止無休的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
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的映現,無法驅除,也無法逃避。"為什?為什?為什?"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復回蕩。為什?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丑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丑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