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陽紅 第79頁

大門發出一聲微響,有人進來了。是誰出去沒有關門?進來的是明遠嗎?只要他一回來,冷戰又要開始,她下意識的害怕再見到他。但,來人遲遲沒有動靜,她知道他已經走上了榻榻米,他為什停在門口而不進來?她轉過身子,面對著房門口,慢慢的張開眼楮。

一剎那間,她覺得地動屋搖,身子搖搖欲墜,扶牢了梳妝台,她申吟了一聲,立即再閉上眼楮。直等到那陣旋轉干坤的大震動過去之後,她才能再張開眼楮,直視著門口那個木立的男人!

頎長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楮,恂恂儒雅的風度……盡避時間在他臉上已刻下了痕跡,盡避瀟瀟灑灑的長衫已換成西服,盡避當日的豪情已變為中年的沉著,盡避……盡避有那多的變化!但是,這個人!就是把他燒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認出來!這個人!何──慕──天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乍一相見的那份激動,如同有個轟雷在他體內炸開,把他炸成了幾千幾萬的碎片。好長一段時間,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攏,他也才重新有了視覺和模糊的意識。夢竹的憔悴、蒼白、瘦弱、枯瘠……幾乎已使他不能辨認。不過,透過那對燃燒著的大眼楮,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個女孩︰垂著兩條烏黑的大發辮,閃動著一對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煥發的追尋著歡笑和美夢,他眨眨眼楮,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著的又是那憔悴而蒼白的女人──夢竹!這就是夢竹?時間何等殘忍的在她身上輾軋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跡!但,輾軋著她的僅僅是時間嗎?還有沒有別的東西?

靶情的負荷,生活的擔子……種種種種!昔日的夢竹已經不存,他幾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他是那個謀殺者,不見血的謀殺!他閉上眼楮,靠在門檻上,他已經殺死了夢竹!殺死了當年那個夢竹!

再張開眼楮,夢竹的影子在水霧中晃動,頭發、面頰……

都那朦朦朧朧,只有那對眼楮卻如兩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靈深處!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和當年一樣,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倔強的心!看到她帶著滿身心的創傷,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為之碎,而腸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聲︰"夢竹!"

夢竹全心悸動,這一聲呼喚距離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是從何處傳來?這個叫她的人是誰?何慕天?那一個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現在的何慕天?夢里的何慕天?愛著的何慕天?恨著的何慕天?陰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頭,吸了一口氣,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聲調,冷而僵的說︰"你要什?你來干什?"

"夢竹,"何慕天勉強維持著不穩定的聲音︰"你──能不能──和我談談?"

夢竹回頭看了看拉攏著的那兩扇紙門,曉彤在里面!她的女兒,她和何慕天的女兒!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曉彤知道她與何慕天的關系!無論如何,這一段罪惡的歷史必須保密!

防御及衛護的本能使她警覺,她以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血液在她體內迅速的運行著。也好!和他談談!把這多年的帳算算清楚!將近二十年的債也該有個總結算!也好!談就談吧!你陷害了我還不夠?又讓你的內佷來招惹曉彤?談吧!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看你能說出什來?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隨便的攏了一下頭發,決心似的說︰"好,但不能在這兒談!"

何慕天點了點頭。

"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如何?"

夢竹走到紙門邊,拉開一條小縫,向里面看了看,曉彤合衣側臥在床上,正像夢竹所猜測的,在過度的疲倦和傷心下,昏昏然的睡著了。枕上淚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濕潤。她拉好了紙門,回過身來,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門,把大門關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問︰"魏如峰給你的住址嗎?"

"不!"何慕天說︰"是王孝城。"

夢竹不再說話,她和何慕天的見面所引起的激動仍未平息,心髒始終在猛烈的跳動著,腦子里的思想像走馬燈般飛快的旋轉。每一秒鐘﹔過去、現在、未來!未來、過去、現在!不知有幾千萬種紛紛雜雜的念頭在腦海中同時出現,她必須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亂的心緒,平定那份燒灼著她的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語,從他急促的呼吸聲,可以辨出他的緊張和激動,決不亞于夢竹,而且還比夢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亂的情緒。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車。近來,他自己的車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車,沒有他的份兒,他出門反倒都坐出租車。夢竹沉默的坐進了車子,她並不關心車行的方向,只緊張的在腦子里安排著要和他"談"的話,可是,腦子里塞滿的是那樣的一堆亂麻,她怎都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車子停了,她下了車,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和她示威似的聳立著,她愕然的問︰"這是什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說。

他的家?許許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門前!也有著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所不同的,那是昆明!這是台北!那時,她懷著一個美夢!現在,她懷著一個碎夢!所相同的,他的豪華如故!她的寒傖也如故!那時,他主宰著她的命運,現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運!她凝視著何慕天的側影︰依然那樣漂亮,依然有著深湛的眼楮和哲人的風度!想必,這些年來,他的生活美滿幸福,而她呢?她咬緊嘴唇,血液向腦子里涌去,在這一瞬間,她又看到了當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來,踅踅于寒風瑟瑟的街頭,無處可歸的自己!

門開了,何慕天收起了鑰匙。月光下,呈現在夢竹眼前的,是通向車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五彩繽紛的花壇,以及水珠四瀉的小噴水池。何慕天讓在一邊,帶著幾分不自然,輕輕的說︰"進來吧,我想還是在家里談比較好些。"根據他的經驗,霜霜出去了就不會早歸,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夠安安靜靜談一談的地方,恐怕還是家里。

夢竹跨了進去,走進客廳,阿金迎了出來,詫異的望著夢竹,奇怪著主人怎會帶進這樣一個衣著隨便的女客!何慕天對阿金揮了揮手,說︰"泡兩杯茶送到我房間里來,告訴任何人不要來打攪,有客來就回說不在家!"

阿金更加詫異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間中待客就不常見,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絕無僅有的事!何況,看何慕天的神情,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尋常!她好奇的看了夢竹一眼,不敢多說什,泡了兩杯茶,送進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的退了出去。何慕天關好了房門,走到桌子旁邊,夢竹正坐在桌前。一時間,兩人面面相對,都有種奇妙的緊張和尷尬。何慕天取出了煙,掏出打火機,手指是顫抖的,一連好幾下,才把打火機打著,燃著了煙,他深吸了一口,在擴散的煙霧中,望著夢竹憔悴的臉龐,他再一次覺得淚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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