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第9頁

"小秋,你也該放棄你那小姐的頭餃了吧?"席間,芸曾含笑問我。

"小秋,我們一直以為你會是第一個結婚的,怎你偏偏走在我們後面?"綺說。

"小秋,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怎樣?"芸故意神秘的壓低了嗓音。

"小秋,別做那唯一的一顆星吧,我們到底不是星星啊!"

綺說。

"小秋……"

小秋這個,小秋那個……都是些搔不著癢處的話,徒然使人心煩。于是,不待席終,我便先退了。

離開窗子,我到櫥里取出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加上兩塊冰塊,又回到窗前來。斜倚窗子,握著酒杯,我凝視著無邊的那彎眉月,依稀覺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說︰"是不是想學李白,要舉杯邀明月?"

那是鍵。是的,鍵,這個男人!誰能知道,我也嘗試希望結婚,但是,鍵悄悄的退走了,只把我留在天邊。

那是三年前,我剛從大學畢業。

跨出大學之門,一半興奮,一半迷茫。興奮的是結束了讀書的生活,而急于想學以致用,謀求發展。迷茫的是人海遼闊,四顧茫茫,簡直不知該如何著手。在四處謀事全踫了釘子之後,我泄了氣。開始明白,一張大學文憑和滿懷壯志都等于零,人浮于事,這個世界並不太歡迎我。

就在這種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我開始在報紙的人事欄里去謀發展。一天,當我發現一個征求英文秘書的廣告時,我又捧出了我那張外文系畢業的大學文憑,幾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應征。

于是,我遇到了鍵。

他在一百多個應征者里選聘了我。

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個子魁梧,長得並不英俊,額角太寬,鼻子太大,但卻有一對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楮,帶著點哲人的氣息。我想,他只有這一點點地方吸引我,可是,若干時間之後,這點點的吸引竟變成了狂瀾般的力量,卷住了我,淹沒了我。

一開始,我在他所屬的部門工作,他是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上司,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便幾乎不和我說一句閑話。

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好象沒有看到他笑過。然後,那有紀念性的一天來臨了。那天,因為我寫出去的一封信,弄錯了一個數目字,造成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信是他簽的字,當初並沒有發現我在那數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個圈,把一筆萬元的交易弄成了十萬元。我的信被外國公司退回,同時來了一個急電詢問,使整個公司都陷進混亂里。好不容易,又發電報,又是長途電話,才更正了這個大錯誤。到下午,他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廳,把那封寫錯的信丟到我面前,板著臉孔說︰"吳小姐,你是怎弄的?"

這一整天,懊惱和慚愧已經使我十分難堪了。他的嚴厲和冷峻更使我無法下台,我漲紅了臉,訥訥的不知該說些什好。他又憤怒的說︰"我們公司里從沒有出過這種亂子!我請你來,就是因為我自己忙不過來,假如你寫信如此不負責任,我怎能信托你?"

我的臉更紅了,難堪得想哭。他繼續暴怒的對我毫不留情︰"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做事就是不肯專心,弄出這樣的大錯來,使我都丟盡了臉!像你這種女孩子,就只配找個金龜婿,做什事呢?"

他罵得未免太出了格,我勉強壓制著怒火,听他發泄完畢。然後一聲不響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立即擬了一份辭呈。辭呈寫好了,跟著開始整理我還沒有辦完的工作,把它們分類放好,各個標上標簽,寫明處理的辦法及進度,又把幾封該寫的信寫好,下班鈴一響,我就拿著辭呈及寫好的信沖進他的辦公室。他正在整理東西,看到了我,顯得有些詫異。他臉上已經沒有怒色,看來平靜溫和。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想到從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臉色,受他的氣,而覺得滿懷輕快。我把那份辭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把寫好的幾封信遞給他說︰"所有的公事我都處理好了,這是最後的幾封信,你在簽名前最好仔細看看。最後,祝你找到一個比我細心的好秘書!"

說完,我轉身就向門口走,他叫住了我︰"等一下,吳小姐!"

我回過頭來,他滿臉的愕然和惶惑,怔怔的望著我。然後,他柔和的說︰"沒這嚴重吧?吳小姐!我看,你再考慮一下,這只是一件小事,犯不著為這個辭職。"他從桌上拿起我的辭呈,走到我的面前,想把辭呈退回給我。

可是,我固執的脾氣已經發了,想到半年以來,他那股不苟言笑、趾高氣昂的神氣勁兒,和剛才罵我時那種鋒利的言辭,現在我總算可以擺月兌掉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冷然說道︰"不用考慮了,我已經決心辭職。我很抱歉沒有把你的工作做好。"

他皺眉望望我,然後說︰"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實上,你是我請過的秘書里最好的一位。而且,吳小姐,你就算在我這兒辭了職,也是要找工作的。我們這兒,待遇不比別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不是?"

我直望著他,想出一口氣,就昂昂頭說︰"可是,我看你的臉色已經看夠了!"

說完這句話,我掉頭就走,他錯愕的站著,呆呆的望著我。我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才猛悟的又叫住我︰"吳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對我勉強的笑笑──這好象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既然吳小姐一定要走,那,我也沒辦法了。這個月的薪水,我寫張條子給你,請你到出納室去領。"他寫了一張條子給我,我接了過來。他又笑笑問︰"吳小姐,是不是你已經另有工作了?"

"我?"我也笑笑,說︰"不配做工作,除非找個金龜婿!"

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到出納室領了薪水,然後,沿著人行道,我向我的住處走。我的家在南部,我在台北讀書,又在台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別人的一間屋子。走著走著,我的氣算已經發泄,但心情卻又沉重起來,以後,我又面臨著失業的威脅了。

在心情沉重的壓迫下,我的腳步也滯重了,就在這時,一個腳步追上了我,一個人走到我身邊,和我並排向前走。我側過頭,是他!我的心髒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兩下,他對我歉然的一笑,很溫柔的說︰"吳小姐,請原諒我今天的失禮。"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夠無禮了。于是,我笑著說︰"是我不好,不該寫錯那個數字。"

"我更不好,不該不看清楚就簽字,還找人亂發脾氣。"他說。他這種謙虛而自責的口氣是我第一次听到,不禁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就在這一眼中,我發現他有種寥落而失意的神情,這使我怦然心動。他跟著我沉默的走了一段,突然說︰"吳小姐,允許我請你吃一頓晚餐嗎?"

不知道是什因素,使我沒有拒絕他。我們在一家小巧精致的館子里坐下。他沒有客套的請我點菜,卻自作主張的點了。菜並不太豐盛,兩個人吃也足夠了。吃飯的時候,我們異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簽在茶杯里攪著,很落寞的說︰"我總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一點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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