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第11頁

夜深了,我從沉思和回憶中醒來,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視著夜空,和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來的話。我不認為他離開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將等待著,等他回來的那一天,當他發現我仍然是一顆孤獨的星,他會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錯誤,那時候,他該會有勇氣愛我了。

夜更深了,望著夜空,再啜了一口酒。這時,我彷佛看到我自己,一顆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懸掛在天邊。

按仇

下了火車,高紹楨提著他簡單的行囊,在耀眼的陽光下站定。十五年來,這年代湮久的車站似乎依然如舊,那斑剝的水泥石柱,那生銹的鐵柵,那狹小的售票口,都和十五年前沒有兩樣。只是,候車室里的牆壁是新近粉刷過的,配上那破舊的椅子和柱子,顯得特別的白──像一個丑陋的老婦搽了過多的粉,有些兒不倫不類。高紹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故鄉,如果這算是他的故鄉的話,他總算又回來了。十五年前離開這兒的景象仍在目前︰他,提著個破包袱,以一張月台票混上了火車,以致在車上的十幾小時,有一大半的時間他都必須躲在廁所里,以逃避查票員的目光。現在,他站在這兒,不必再低著頭,不必再忍受別人投過來的憐憫的眼光。今天的晨報上曾有一段消息︰"甫自美歸國的青年科學家高紹楨,今日可能返其故居一行。"他慶幸這小城沒有多事的記者,也慶幸那些以前的熟人都不會去注意報紙。這樣,他可以有一段安靜的時間。他要靜靜的對這小城來一番巡禮﹔那些以前走過的石子路,那郊外的小山崗和溪流。他要在這兒再去找一找往日的自己,更重要的,他要去看看何大爺──那乖僻的、固執的、暴戾的老人!

走出了車站,高紹楨打量著這闊別十五年的街道,街兩邊是矮小的木屋,偶爾夾著一兩棟木造樓房。這些都是熟悉的,但商店里所坐的那些人,卻有大部份變成陌生人了。高紹楨緩步走著,心里充塞著幾百種不同的情緒。何大爺,他多想馬上見到這個老人,他要給他看看,阿楨回來了,那被他稱為野狗的阿楨終于回來了!挺了挺肩膀,高紹楨似乎仍可感到背脊上被鞭打的疼痛,以及肩上被旱煙所灼傷的刺痛。回來了,何大爺能想到嗎?能想到十五年前被放逐的阿楨會有今天嗎?還有阿平,高紹楨不能想象阿平現在是什樣子,或者,他已經和小翠結了婚,該是兒女成群了。想起小翠,高紹楨心中掠過一陣酸楚,雙手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

他奇怪,在遨游四方,經過十五年後的今天,那個梳著辮子的農村女孩仍然在他心中佔據如許大的位置。

轉了一個彎,那棟熟悉的樓房出現在他眼前了,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雙手握得更緊,指甲陷進了肌肉里。在門口,他站住了,他彷佛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一個五歲的孩子,瘦弱的、疲倦的,被帶到這棟房子前面。何大爺在大廳中接見了他和帶他來的那位好心的趙伯伯,趙伯伯開門見山的說︰"這是高宏的兒子,高宏一星期前死了,臨死托我把這孩子送來給你,請你代為撫養。"

"為什不送到孤兒院去?"何大爺冷冷的問,在紹楨的眼光中,何大爺是多高大。那藏在兩道濃眉下的眼楮又是多銳氣凌人!

"高宏遺言請你撫養,關于你和高宏之間那筆帳,我們都很清楚,如果你願意把借的那筆錢還出來,我們可以托別人帶他的。但高宏認為你是好朋友,只請你帶孩子,並沒有迫你還債,你可以考慮一下帶不帶他。"

何大爺望了趙伯伯好一會兒,然後冷冰冰的說︰"孩子留下,請馬上走!"

趙伯伯站起身,也冷冷的說︰"我會常來看孩子的,至于你的借據,高宏托我代為保管!"

"滾出去!"何大爺大聲嚷,聲勢驚人。等趙伯伯退出門後,何大爺立即踢翻一張凳子,拍著桌子喊︰"來人啦!把這小雜種帶到柴房里去,明天叫他跟老張一起去學學放牛!"當紹楨被一個工人拖走的時候,還听到何大爺在大聲的咒罵著︰"他娘的高宏!下他十八層地獄去!傍他養小雜種,做他娘的夢!"

這是高紹楨到何家的開始,這一夜,他躺在柴房的一個角落里,睡在一堆干草上面,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淚,這陌生的環境使他恐怖,尤其使他戰栗的是何大爺那凶狠的眼光和大聲的詛咒。第二天一早,一陣尖銳的哭叫聲把他從一連串的惡夢中驚醒過來,他循著哭聲走到一間房門口,房內布置得極端華麗,在房子中間,正站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用驚人的聲音哭叫著,滿地散亂的堆積著破碎的玩具。那男孩一面哭,一面在瘋狂的把各種玩具向地下摔,小火車、小輪船、洋女圭女圭、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塊。在男孩的面前,卻站著昨天那凶惡的何大爺,和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的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女孩瞪大了一對烏黑的眼楮,里面包藏著驚怯和恐懼。何大爺卻一改昨日的態度,滿臉焦急和緊張,不住的拍著那小男孩的肩膀說︰"不哭,不哭,乖,阿平,你要什?告訴阿爸你要什?我叫老張給你去買!"

"我不要,我不要!"阿平跺著腳,死命的踢著地上的玩具︰"我不要這些,我要馬,會跑的馬!"

"馬這里頭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貓?……"何大爺耐心地哄著他。"不!不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凶,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滿天飛,一個火車輪子被踢到空中,剛好何大爺俯身去拍阿平,這輪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爺的鼻子上。何大爺皺了皺眉頭,阿平卻破涕而笑的拍起手來,笑著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何大爺眉頭一松,如釋重負的也嘿嘿笑了起來說︰"哦,阿平真能干,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還要踢!我還要踢!"阿平喊著,扭動著身子。

"好好好,阿平再踢!"何大爺一疊連聲的說,一面親自把那小輪子放到阿平的腳前。正在這時,何大爺發現了站在門口的紹楨,在一聲暴喝之下,紹楨還沒有體會到怎回事時,已被何大爺拎著耳朵拖進了房里。在左右開弓兩個耳光之後,何大爺厲聲吼著︰"你這個小雜種,跑到門口來干什?說!說!說!"

"我,我,我……"紹楨顫抖戰著,語不成聲。

"好呀,我家里是由你亂跑的嗎?"何大爺喊著,一腳踢倒了紹楨,阿平像看把戲似的拍起手來,笑著喊︰"踢他,踢他,踢他,"一面喊,一面跑過來一陣亂踢,紹楨哭了起來,恐懼更倍于疼痛。終于,在何大爺"來人啦!"

的呼叫聲中,紹楨被人拖出了房間,在拖出房間的一剎那,他接觸了一對盈盈欲涕的眼光,就是那個梳辮子的小女孩。此後,有好幾天,他腦子里都盤旋著那對包含著同情與畏怯的眼光。

刺目的陽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剝的門上,高紹楨拭了一下額角的汗珠,終于舉起手來,在門上敲了三下,他感到情緒緊張,呼吸急促。他不知誰會來給他開門,老張是不是還在何家?這老頭子在他童年時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檢驗他被何大爺鞭打後的傷痕,他仍可清晰的記起老張那嘆息的聲音︰"造孽呀,你爹怎把你托給他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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