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完這一句,她安靜了,覺得再也沒有話可說。景嵩凝視了她一兩分鐘,才冷靜的問︰"罵完了嗎?"然後說,"如果你罵完了,就听我說幾句,擅入你的房間是想和你私下談幾句,至于日記本,應該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攤開在桌子上,而內容又太吸引我,使我不能不看下去。現在,我向你道歉,不過,我慶幸我看了你的日記,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誤會了我,我並沒有意思要娶你,這完全是媽單方面的意思,我從沒有轉過要和你結婚的念頭!"
"怎?……"嘉媛呆呆的看著景嵩。景嵩緊緊的盯著她,兩道濃眉微鎖著,明澈的眼楮看起來深邃難測。
"嘉媛,"他緩緩的說,"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妹妹,並沒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沒有料到你會如此討厭我!"
嘉媛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心里涌起了一陣難以描繪的情緒。景嵩走近了她,輕輕的說︰"嘉媛,從小到現在,你仔細的、好好的看過我嗎?再看看,把我從發尖看到腳趾,真的沒有一個地方順眼嗎?真的嗎?"
嘉媛感到臉在發熱,心里充塞著懊惱和不安,景嵩那輕緩的、柔和的聲音給了她一種壓迫感,使她幾乎無法抬起眼楮來。室內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然後,景嵩輕輕的嘆了口氣說︰"我不明白你為什會如此討厭我,這給了我一個教訓,我太疏忽,太忽略別人的感情。嘉媛,不要為這事煩惱,沒有人會強迫你嫁給我,我呀,"他聳聳肩,臉上浮起了一個近乎淒涼的表情,這表情對嘉媛是陌生的,這完全不同于他往日的灑月兌不羈。"我呢,我也再不會來麻煩你,從今天起,我不會來看你,直到你結婚的時候。"
嘉媛張著嘴,覺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心里莫名其妙的感到酸酸的,滿不是滋味。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說︰"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的樣子,是我說錯了什話嗎?還是──因為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真的,我覺得很奇怪,我發現我是真正的在愛你了!"
"見鬼!"嘉媛沖口而出的說。但是,立即,她發現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邊,發現景嵩有力的手攬住了她,更驚異的發現自己並沒有反抗,而是近乎滿意的順從著他,似乎早已忘記這是一個自己從小討厭的人。
"怎樣?嘉媛,讓我們結婚吧,我教你怎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好嗎?"景嵩在她的耳邊問。
"啊,你──你這個討厭鬼!"嘉媛大聲喊,一面卻滿足的闔上了眼楮。
尤加利樹。雨滴。夢
雨,把天和地連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夢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外面被暮色和雨霧揉成一團的朦朧的景物。那條兩旁種植著高大的尤加利樹的公路,在雨色里顯得格外的寂靜和蒼涼。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無盡止地向前伸展著,帶著股令人不解的誘惑味道,似乎在對夢槐說︰"來,走走看。沿著我走,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她歪歪頭,斜睨著那條公路,好象必須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這份"挑逗"。接著,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氣!
不是嗎?誰會願意在這斜風細雨的天氣出去漫無目的地閑逛?
傍幼謙知道了,會說什?發神經?她坐正了身子,好象幼謙的指責已經來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著濃濃的寂寞,幼謙還沒有回來。向窗子更加貼近了一些,前額抵著窗玻璃,手腕擱在窗台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里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聚,視線被封斷了。她揚揚頭,移開了身子,望著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氣。下意識的,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氣上劃著字,隨意劃出的,竟是塵封在腦子里的一闋朱淑真的詞︰"斜風細雨乍春寒,對樽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才寫了上面半闋,一聲門響使她陡的驚跳了一下,回過身子,房門已開,幼謙正大踏步的跨進來。她站起身,感到面龐發熱,好象自己是個正在犯錯的孩子。下意識的,她趔趄著用背脊遮住那寫著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視著正摘下雨帽,月兌下雨衣的幼謙。
"回來了?"她囁嚅著從喉嚨里逼出一句話來。
"嗯。"他哼了一聲,抬頭不經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這樣,她會問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回來了?"當然回來了,否則,站在這兒月兌雨衣的是誰呢?他帶著份模糊的不滿,自顧自的月兌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後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進沙發椅里,用手蒙住嘴,打了個呵欠。
"累了?"她又問。
累了?當然啦!一天八小時上班,從早忙到晚,那多檔案要處理,那些女職員全笨得像豬,只知道搽胭脂抹粉,涂指甲油。他望望靠著窗子站著的夢槐,一張蒼白的臉,嵌著對黑黑的,朦朦朧朧的眼楮,她就不喜歡化妝,與眾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這份與眾不同。可是,似乎是過分的與眾不同了!
"做了些什?這樣一整天?"他問,懶懶的。一天不見面,回來總得找些話講。
"沒做什,"她輕輕的回答,轉過身子,玻璃上的字跡已經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樹成了一幢幢聳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這就是她的生活。
她從不想使自己活躍,例如出去應酬應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關在小斗室中,連帶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這幢精裝的墳墓里。
"雨很好看嗎?"
"嗯,"她哼了一聲,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無聊的亂劃。雨很好看嗎?他何曾真的"看"過雨,透過了玻璃窗,她凝視著雨霧中的公路,那樣長長的平躺著,連尤加利樹上都掛著雨,一絲絲、一點點、一滴滴,像個夢。
"今天公司里新來了個女職員。"他的話打破了一份寧靜,似乎連雨意都被敲碎了。"是總經理介紹進來的,有後台老板。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嗯。"她又哼了聲。
新來的女職員!他皺皺眉,吳珊珊那副樣子又浮現在眼前,做得蓬松得像個大帽子似的雞窩頭,畫得濃濃的兩道黑眉毛,有一句詩說過,怎說的?對了,"雙眉入鬢長!"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雙眉入鬢長,眉梢一直飛進了頭發里,人工涂過的睫毛,和那張蘇菲亞羅蘭似的嘴!見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滿屋子都被她的笑聲充塞滿了。笑起來,連那膠水膠得牢牢的雞窩頭的發絲也顫動不已。從早上到下午,她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喂,"他喊︰"今晚吃什?"
"哦,"她把眼楮從雨霧深處調了回來,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讓我去問問阿菊。"
眼看著她走出房間,他對她的背影發愣。她不知道,一個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但是,你就沒辦法對她苛求,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還有些地方不對,他愣愣的想著,接著,像靈光一閃,他想出來了,她竟然不會笑!一個不會笑的妻子,這似乎比不會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