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第29頁

走出了江家,羅亞緯覺得心里一陣茫然,仿佛失去了什,又仿佛獲得了什。走了幾步,就是他們每天一起等車的街口,羅亞緯站住了,看著那塊停車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怡那對大而空洞的眼楮,正浮在車牌上面。他走過去,把身子靠在車牌上,燃起一支新樂園,迷迷糊糊的注視著煙蒂上的那一點火光,空虛的對自己微笑。

"她已經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這之後,該輪到我迷失了!"

遠遠的,一輛公共汽車駛了過來,羅亞緯怔怔的注視著那兩道強而有力的車燈。車停了,他機械化的跨進了車廂。

"早知道一定有終站,就不應該有起站。"他模模糊糊的想,茫然的望著車窗外面,事實上,他什東西都沒有看到。

尋覓

沿著熱鬧的衡陽街,沐浴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線下,思薇向前面無目的的走著。街上,行人像一條條擠在魚缸里的熱帶魚,那樣匆匆忙忙的穿梭不停。汽車喇叭震耳欲聾的長鳴不已,車輪子輾碎了夜,柏油路面上交織著數不清的車輪印跡和行人的足痕。思薇低垂著頭,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里,慢條斯理的,漠然的,不慌不忙的走著。瘦瘦長長的影子不留痕跡的滑過了燈光燦爛的街頭。在萬萬千千匆忙的人群里,她是個毫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風很大,秋末冬初的天氣,一到了晚上,就顯得特別的寒意深深。思薇披著那件米色的、學生樣式的舊風衣,似乎抵御不了多少寒氣。可是,對于那撲進衣襟里的風,就像對于周遭的人群,以及時時在她身邊狂按喇叭招攬生意的出租車一樣,她都同樣的滿不在乎和漠不關心。穿過了衡陽街,轉入了成都路,霓虹燈好象更亮了。慢慢的踱著步子,她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霈的聲音︰"算算看,思薇,整個台北市有多少街道上,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

真的,有多少街道?在去年的秋天,以及再前一年的秋天,他們都並肩走過,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她的手插在他的風衣口袋里,讓他的大手握著。迎著惻惻輕寒的風,有時,還有些兒迷迷蒙蒙的細雨。他們走過那些街道,從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從大街轉入小巷。緩緩的、慢慢的走著,什目的都沒有,只為了享受那份共有的時間,和那份共有的夜色。

"思薇,冷嗎?"

他常常側過頭來,輕輕的問一句。不!不會冷,走在他的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雖然每次和他分手後,回到家中緊密的小屋里,她反倒會覺得一屋子盛著的都是冷。但,在他旁邊,她從不知道冷。

街頭漫游的習慣,是因他而養成的,和他認識之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共同在街頭漫步一次。風是那樣的柔,夜是那的美,她領略了過多的東西,常暗暗希望時間停駐,她能這樣和他並肩走一輩子。但是,時間沒有停駐,她也沒有和他走一輩子,他單獨的走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他遠渡重洋,去完成他的學業,把一切未來團聚的美夢,拋給了她。

他剛走的那一段時間,她根本不知道做些什好,整天只能懶洋洋的守著信箱,神經兮兮的哭濕一條條的小手帕。然後,他來信了,說︰"傻嗎?思薇,我何嘗離開了你?你身邊不是處處都有我的影子?你的小書房,我流連過,你的小花園,我徘徊過,你的詩集里,有我批閱的小字,你的日記中,有我增添的心跡。在青龍咖啡館,我們曾經互相依偎,在許多電影院,我們曾經一塊兒欣賞……還有那些街道,處處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傻嗎?思薇,別以為你的眼淚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哭得我多心疼……別傻了,思薇,你生活中每一個片段里都有我,灑月兌些,我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

看了信,她哭得更加傷心,哭得像個十足的小傻瓜。然後,她試著在各處去找尋他,小書房、小花園、青龍咖啡館、電影院以及那一條條的街道!但是,她尋到的只是蕭索和冷清。一個人走在街上,什都不對勁,走不完的孤獨,走不完的寂寞,回憶中甜蜜的一點一滴全化為苦澀。他不在身邊!

虛幻的影子填不了實在的空虛。有那長一段時間,她整晚整晚的躑躅在街頭,讓步行使自己疲倦。可是,她很快的就放棄了這徒然的找尋,把自己關回到小屋之中,認命的守著寂寞,開始單調而專一的等待,等待他的信,也等待他的人。

等待了多久?從去年的冬天到現在!而今,她又開始躑躅街頭了,她必須找尋,往日共有的時光和共有的夜,還有沒有一絲一毫他遺留的痕跡?在她的風衣口袋里,他三天前寄來的那封信仍然在握,她已可以背出那上面的每一個字,但她依舊不時的要抽出來再看一遍,那是他的字,是他愛用的綠色原子筆,也是他慣用的湖色信箋!但,信中的字字句句,對她卻那樣生疏︰"請原諒我,思薇,你是個好女孩,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思薇,罵我吧,責備我吧,看不起我吧,我無話可說,也無以為自己找尋原諒的理由……思薇,錯誤的發生是因為這異國的地域,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而你又遠在海的彼岸……思薇,我只是一個凡人,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抵制不了誘惑……那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女兒,我們在上星期天已經結婚……思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寧願是你對我傷害而不要是我對你傷害……"

這就是她等待到的!"孤獨和寂寞使人要發瘋",她了解這種滋味,他忍受不了,而她忍受了,什是真正的孤獨和寂寞?她現在明白了!填不滿的空間和時間都無所謂,最可怕的是填不滿的心靈的空虛!

從成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過了這群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光亮得多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擠著人潮,世界上怎會有這樣多的人?沿著中華商場,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風衣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擦過,穿著件灰色的單夾克和一條深色的西服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的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敏銳起來。怎樣的一對眼楮!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邊停了兩秒鐘,那是"他"的眼楮!不,她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楮。嘆一口氣,她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面!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她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身子,用背對著他,當他繞到她的前面,她又像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听他說盡了好話,她才驀然間面對著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餅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現在,她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里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果汁。至今,她對于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她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她坐了下來。這兒,是她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她卻失落得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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