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我們的主人,有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感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憐憫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種感動的情緒S。想想看,在這樣的深山里,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為命的生活著。"頗有生氣",他還認為他的妻子是"頗有生氣"的呢!我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他,有些兒不願意離開。他不再看我,開始忙碌而熟練的準備著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說︰"你們沒有孩子嗎?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別叫我先生,林場的人都叫我老王,你們也這樣叫吧。"
頓了頓,他又說︰"你問什?孩子?不錯,我們曾經有過,他和你們一樣,念書,讀大學,然後出國了。"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兒子的那種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為什你們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說,為什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
"醫院?"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嘴邊。"醫生說醫藥對她已經沒有幫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頓然消失,他瞪瞪我,帶著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突發的怒氣,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小姐!你問得太多了!出去吧!別站在這兒礙手礙腳!"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鎖著,眼楮深沉的注視著菜板,專心一致的刮去魚鱗。這是那種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間廚房。浣雲他們正坐在外間屋里,低聲的討論著這個家庭。我走過去,站在我們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視著那張毫無表情,卻秀氣姣好的臉龐,和那對烏黑而無神的眸子。心中溢滿了一種難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緒。
四
晚餐端出來了,是豐盛的一桌,我們這些無用的大學生,只能幫著端端盤子,擺擺碗筷。主人顯然沒有準備有客光臨,盤子飯碗一概不夠分配,連茶杯鍋蓋都拿出來應用。但是,那桌菜確實漂亮,台北最豪華的統一飯店也未見得有這樣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雲稱作"貓"的東西放在正中間,香味四溢,主人說︰"吃吧!可惜沒有牛招待你們,但這只'狸'是你們在城市里不會吃到的。"
"這是什?"浣雲沒听清楚,追著問。
"狸。一種山里的動物,台灣人說這是大補之物,我無意間打到的。"
我們確實餓慌了,也顧不得客氣,就都狼吞虎咽了起來。
那只狸真鮮美無比,連洋山芋似乎都是別種味道,吃起來津津有味。我們的主人盛了一碗湯,把魚肉弄碎了,細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邊。用一塊毛巾,圍在他妻子的胸前,開始慢慢的喂她吃東西。我好奇得忘記了吃,望著他那只粗大的手,顫巍巍的盛了一匙湯,送到她的唇邊,一點點,一滴滴的把湯"灌"進去。那個女人顯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湯都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立刻笨手笨腳的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開了飯碗,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熱心的說︰"讓我試試喂她,好嗎?"
他抬起眼楮來,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魯莽而惱怒的說︰"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踫了一個釘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邊。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的說︰"別去打擾他們,潤秋。他只有靠喂她吃東西,才能證明她還是活著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著我。一剎那間,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調回眼光去看我們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滿了悲涼的情緒,怎樣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他愛她,那個一無反應、一無知覺的女人!怎樣的一種絕望的愛!低下頭,我扒著碗里的飯粒,忽然都變得像石子一樣難以下咽了。
晚飯結束之後,我們把一掃而空的碗碟送到廚房去洗干淨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復可見,濃厚的雲層移了過來,星星紛紛隱沒。我們的主人倚著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頭對我們說︰"天變了,夜里會下雨。"
我側耳傾听,風聲十分低柔和諧,溪水潺潺的輕瀉,有貓頭鷹在林梢低鳴,還有若斷若續的幾陣蛙鼓。如此靜謐而安詳的夜,听不出絲毫的雨意。但是,氣溫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陣陣的寒意襲了過來,我們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後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我們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夾克,敞開著胸前的拉煉,里面是件整潔的白襯衫,他彷佛對于這突然降低的氣溫並不在意,只走進一排三間的另一間屋子里,取出了一條毛毯,細心的為他的妻子蓋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設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後,他抬頭望著我們,低低的說︰"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們認得二十年前的她,你們會覺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樣美,是一條雅麗清幽的小泉。"
"她現在也不辜負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說︰"她看起來仍然優雅可愛。"
"是嗎?"他灼灼的望著我,帶著點研判的味道,好象要研究出我的話中有沒有虛偽的成分。"或者你說的也是真情,"
他再望望那個"雅泉"︰"但,無論如何,她曾有過比現在更好的時光,更美的時光……"他陷進一種沉思之中,深鎖著眉頭,似乎在回憶那段更好更美的時光。室內有片刻的沉寂,我們如同被催眠般都無法言語,連愛笑愛鬧的浣雲也成了沒嘴的葫蘆。半晌,我們的主人驀的清醒了過來,他振作的揚了一下頭,突然的說︰"好了,告訴我,你們是怎迷途的?在什地點迷途的?"
紹聖開始述說我們迷途的地點和經過,怎樣從山中的快捷方式走,怎樣穿過樹林,到達瀑布,和黃昏時的一段模索。他仔細的傾听著,然後,他從里間房子里取出了紙筆,畫了一個地形簡圖,指示我們現在的地點,和那條小溪,說︰"你們兜了一個大圈子,所謂的瀑布,就是這條小溪下游幾里路的一個陡坡,如果你們沿著瀑布的岸邊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時,就可以走到我這兒。我這里是一個山谷,小木橋是向外邊的唯一信道,如果越過我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個山頭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話起碼三、四天。林場的蹦蹦車路線是這樣的──"他在圖上畫了出來,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畫出來,下結論的說︰"明天,你們只有走過小橋,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們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里間屋里,我們以為他在安排睡處,但他走出來時,卻拿著紗布藥棉和消毒藥膏,對紹聖命令似的說︰"過來,假如你不想讓手臂上的傷口發炎潰爛的話,還是包扎起來吧!"
"讓我來好了!"浣雲本能的說了句。我們的主人看了浣雲一眼,沒多說什,就把紗布藥棉遞給了浣雲。他自己卻喚來了他那只悶聲不響,而慣于突擊的狗,仔細的審視著它腳上的傷,喃喃的說︰"我們的客人真和善呀!來自城市里的大學生?還是野蠻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