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貝殼 第5頁

棒打鴛鴦?這是個什麼鬼電影?他听都沒听說過,也懶得開口答腔。美嬋並不需要他說話,她依然一個勁兒興致勃勃的說著。美嬋最大的優點,就是永遠能夠自得其樂。以前貧窮的時候,她把家里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坐在廚房里,對著一鍋焦飯發笑。孩子剛出世,她把尿布放到飯桌上去了,女乃瓶塞進了自己的嘴里(她永遠是那樣手忙腳亂的),等到發現了錯誤,就對著孩子哈哈大笑。她好像永不會憂愁、煩惱和緊張,對于好消息,她一概輕易接受,並且歡天喜地的渲染它。如果是壞消息,她有一種消極的抵抗法,就是根本不接受。她會皺皺眉說︰「那有這樣的事?你在騙我吧!別告訴我,我不相信這些!」

這就結了,隨你再跟她怎麼說,她都不听你的。可是,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時候,她會手足失措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眼淚鼻涕全來了,滿屋子轉著喊「不要活了!」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真、善良,而頭腦簡單的女人。夢軒對她了解很深,因此從不把外界的煩惱,或者公司的業務講給她听,知道她既無興趣也听不懂。他們的經濟情況好轉之後,美嬋也十分容易的接受了,而且立即倚賴起下女來。但是,她並不像一般女性那樣,學得浮華、虛榮,或者在牌桌上磨去時間,她還是原來那個她,懶懶散散的、隨隨便便的、快快樂樂的。

「棒打鴛鴦!」她還在繼續她的話題︰「這準是一部好片子,我告訴你。它融歌唱、愛情、打斗于一爐,報上登的。還香艷、刺激、哀感、纏綿……哎!一定好看極了。廣告上還說,要太太小姐們多帶手帕呢!」

他體會過無數次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滋味,知道「多帶手帕」真是件重要的事情,她自己是個樂天派,偏偏喜歡看些哭哭啼啼的片子,而且,每次她都比劇中人更傷心,哭得唏哩嘩啦像黃河泛濫,常常引得前後左右的觀眾都寧可放棄電影而來看她,使坐在一邊的夢軒面紅耳赤,如坐針氈。何況,她的淚閘是不能開的,一開就收不住,等到散場之後,她還會伏在前面椅背上嚎啕不止。所以,對于陪美嬋看電影,夢軒則一向視為畏途。

「怎麼樣?」美嬋把指甲刀丟到梳妝台上,沒有丟準,落到地板上去了,她也就由它在地板上躺著。「我們就說定了,晚上你回家吃晚飯,我們看七點鐘那場棒打鴛鴦!」

這可不是能夠說定的事情!棒打鴛鴦?誰要看什麼棒打鴛鴦!但是,他太倦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說吧!他現在只想好好的睡一個早覺。蠕動了一子,他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里,嘴里含糊的「唔」了一聲。美嬋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輕松的說︰「好了,我不吵你睡覺。」向房門口走了兩步,她又站住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哦,順便告訴你一聲,昨天我姐夫來了,他很急,說是缺一筆款子,等著要還人,他家的彬彬又生病了,賢賢的腳摔傷了,怪可憐的!他急著要跟我們挪一筆錢用,我找了半天,還好你沒把書桌抽屜鑰匙帶走,剛好里面有一張簽好字的支票,我就給他了!」

「什麼?!」夢軒吃了一驚,突然醒了過來,從床上跳了起來,瞌睡蟲全跑到窗外去了。「你說什麼?什麼支票?」

「你簽好字的支票呀!」美嬋張大了眼楮︰「你這麼緊張干嘛?」

「票面是多少錢?」

「唔,我想想看,是……一萬五千五百,不對不對,是兩萬一千五百……」

「我知道了,」夢軒打斷她︰「是一萬五千兩百元,是不是?有沒有抬頭的?」

「抬頭?」美嬋愕然的問︰「什麼叫抬頭?你知道我對支票是根本不懂的,我拿給姐夫看,他說好極了,就拿走了。」

夢軒從鼻子里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來。

「美嬋,你算是有錢了?一萬五千元就隨便給人?連問都不問我一聲?你的手面也未免太大了吧?」

「怎麼,」美嬋的嘴唇噘了起來︰「他是我的姐夫嘛,難道要我見死不救?」「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們可沒有到要死的地步,你那個姐姐穿得比你漂亮多了,家里用上兩個佣人,卻到處借錢過日子,算哪一門?你知道我這筆錢是今天馬上要付出去的,我並不是有一大筆錢可以放著不動,我的錢要周轉,你懂不懂?」

「不懂!」美嬋的嘴翹得半天高︰「他們都知道我們現在有錢了,有錢就不要窮親戚了!」

「胡說!美嬋!」夢軒不耐的說︰「你知道這一個月他在我們這里拿走了多少錢?月初拿五千,月中又是三千,現在再拿去一萬五,一個月就拿走了兩萬多,我再闊也養不起你這門窮親戚!」

「他又不是不還,他不過是借去用一用,有錢就還我們,你那麼小器做什麼?」

「哦?我還算小器?」夢軒有了三分火氣︰「美嬋,你講講理行不行?你姐夫拿走的錢什麼時候歸還過?如果數字小倒也罷了,數字越來越大,我是憑努力掙出來的事業,禁不起他們拖累,你懂不懂?而且,他們救得了急,也救不了窮,你的姐夫整天游手好閑,酒家、妓院里鑽來鑽去,難道要我們養他們一輩子?他好好的一個男子漢,為什麼不去找工作做呢?」

「他也做過呀,」美嬋囁嚅的說︰「他倒楣嘛,做什麼事就砸什麼事,人家不像你這麼運氣好嘛!」

「運氣?」夢軒氣沖沖的說︰「假如我和他一樣,整天生活在酒家里,看我們的運氣從哪里來!」

起了床,他開始滿懷不快的換衣服,踫到美嬋,根本就是有理說不清,她待人永遠是一片熱情,但是,隨隨便便把支票給人的習慣怎能養成!「總之,美嬋,你以後不許動我的支票!」

美嬋的睫毛垂了下來,倚著梳妝台,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劃著,像孩子般把嘴巴翹得高高的。夢軒不再理她,到浴室里去漱口洗臉之後,就拿起公事皮包,早飯也沒吃,往門外走去。美嬋追了出來,扶著車門,她又滿臉帶笑了,把支票的事硬拋開不管了,她笑著喊︰「記住晚上陪我們去看棒打鴛鴦啊!」

「鬼才陪你們去看棒打鴛鴦!」夢軒沒好氣的大聲說,立即發動了車子,車子沖出了車房,他回頭看看,美嬋正呆呆的站在那兒,滿臉委屈和要哭的神情。他的心軟了,煞住車子,他把頭伸出車窗喊︰「好了!晚上我回來再研究!」

重新發動了車子,向中山北路的辦事處開去。他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女人!誰能解釋她們是怎樣一種動物?

午後。

青忽然從夢中驚醒了,完全無緣由的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怔忡的望著窗子。室內靜悄悄的迎了一屋子的秋陽,深紅色的窗簾在微風中搖蕩。眨了眨眼楮,她清醒了,沒有祖父,沒有那棟在台風里申吟的老屋,沒有貧窮和饑餓,她也不是那個背著書包跋涉在學校途中的女孩。她現在是範太太,一個準外交官的夫人,有養尊處優的生活,爺爺在世會滿足了。但是,爺爺,爺爺,她多願意倚偎在他膝下,听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青哦,你是爺爺的命哩!」

現在,沒有人再對她講這種話了,爺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給她留下,只留下了看著她長大的老吳媽,和一屋子被蟲所蛀壞了的線裝書。那些書呢?和伯南結婚的時候,他把它們全送上了牯嶺街的舊書店,她只搶下了一部古裝的《石頭記》和一套《元曲選》,對著扉頁上爺爺的圖章和一行簽字︰「墨齋老人存書」,她流下了眼淚,彷佛看到爺爺在用悲哀的眼楮望著她,帶著無聲的譴責。多麼殘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書,也幾乎送走了老吳媽,如果不是青的眼淚流成了河,和老吳媽賭咒發誓的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話。但是,跟定了「小姐」卻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現在的「小姐」闊了,老吳媽的工作卻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青不忍心的看著那老邁的「老家人」跑出跑進,剛輕輕的說一句︰「我們再用一個人吧,吳媽的工作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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