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第34頁

「周雅安,我太信任你了,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不足信賴的朋友!」「江雁容,」周雅安困惑的說︰「你是來找我吵架的嗎?」

「我是來找你吵架的,」江雁容一肚子的傷心、委屈全爆發在周雅安的身上︰「我來告訴你,我們的友誼完蛋了!」

「你是來宣布跟我絕交?為了這麼一點小事?」

「是的!為了這一點小事!我母親常說︰‘有朋友不如沒朋友。’我現在才懂得這意思!周雅安,我來跟你說再見!我以後再也不要朋友了!」說完,她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向大路走去。離開了周雅安的家,她覺得茫然若失,搭上公共汽車,她無目的的在西門町下了車。她順著步子,沿著人行道向前走,街上全是人,熙來攘往,匆匆忙忙。但她只覺得孤獨寂寞。在一個電影院門口,她站住了,毫無主見的買了一張票,跟著人群涌進戲院。她並不想看電影,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剛剛坐定,她就听到不遠處有個聲音在說︰

「看!那是江雁容!」「是嗎?」另一個聲音說,顯然是她們的同學︰「在那兒?康南有沒有跟她在一起?」

「別糊涂了,康南不會跟她一起出入公共場合的!」

「你知道嗎?」一個新的聲音插入了︰「江雁容是江仰止的女兒,真看不出江仰止那樣有學問的人,會有一個到男老師房里投懷送抱的女兒!」「據說康南根本不愛她,是她死纏住康南!」

完了!這里也是待不住的!江雁容站起身來,像逃難似的沖出了電影院。回到大街上,她閉上眼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天!我該怎麼辦?」靠在電影院的牆上,她用手緊緊壓著心髒,一股冷氣從她胸腔里升了上來,額上全是冷汗。她感到頭昏目眩,似乎整個大街上的人都在望著她,成千成萬只手在指著她,幾個聲音在她耳邊狂喊︰「看哪,那是江雁容!那個往男老師房里跑的小娼婦!」

「看到嗎?那個是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卻會勾引男老師!」她左右四顧,好像看到許許多多張嘲笑的臉龐,听到許許多多指責的聲音,她趕快再閉上眼楮︰「不!不!不!」她對自己低聲說,拭去了額上的汗。蹌踉著向大街上沖去。

「給我一條路走,請給我一條路走!」

她心里在反復叫著,一輛汽車從她身邊緊擦而過,司機從窗口伸出頭來對她拋下一聲咒罵︰

「不長眼楮嗎?找死!他媽的!」

她跌跌沖沖的穿過了街道,在人行道上無目的的亂走。「找死」,是的,找死!她猛然停住,回頭去看那輛險些撞著她的車子,卻早已開得沒有影子了。她呆呆的看著街道上那些來往穿梭不停的汽車,心髒在狂跳著,一個思想迅速的在她腦中生長,成形。「是的,找死!人死了,也就解月兌了,再也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沒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視著街道,一瞬間,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匯成一種聲浪,在她耳畔不斷的叫著︰「死吧!死吧!死吧!」

她跨進了一家藥房,平靜的說︰「請給我三片安眠藥片!」拿著藥片,她又跨進另一家藥房。一小時內,她走了十幾家藥房。回到家里,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幾片安眠藥藏在抽屜中,她平靜的吃飯,還幫媽媽洗了碗。

黃昏的時候,天變了。窗外起了風,雨絲從窗口斜掃了進來。江雁容倚窗而立,涼絲絲的雨點飄在她的頭發和面頰上。窗外是一片朦朦朧朧的夜霧。「人死了會有靈魂嗎?」她自問著。「如果有靈魂,這種細雨□□的夜應該是魂魄出來的最好時光。」她靜靜的站著,體會著這夜色和這雨意。「我還應該做些什麼?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她回到桌邊,抽出一張信紙,順著筆寫︰「我值何人關懷?我值何人憐愛?願化輕煙一縷,來去無牽無礙!」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絲,又接著寫下去︰

「當細雨濕透了青苔,當夜霧籠罩著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那飄泊的幽靈啊,四處徘徊!

那游蕩的魂魄啊,渴望進來!」

用手托住面頰,她沉思了一會兒,又寫了下去︰

「啊,當雨絲濕透了青苔,

當夜霧籠罩了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沒有人再限制我的腳步,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寫完,她把頭僕在桌上,氣塞喉堵,肝腸寸斷。過了一會兒,她換了張信紙,開始寫一封簡單的信。

「南︰

再見了!

我去了,別罵我懦弱,別責備我是弱者,在這個世界上,你給過我快樂,給過我哀傷,也給過我幻想和絕望。現在,帶著你給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心中的難過一定賽過你看信的時候。別為我傷心,想想看,我活著的時候就與歡笑無緣,走了或者反會得到安寧與平靜。因此,當你為我的走而難過的時候,也不妨為我終于得安寧而慶幸。但願我能把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帶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後的歲月里,你能得到快樂和幸福。

你曾說過,你懷疑你妻子的死訊,我也希望那死訊只是個謠言。假如你終于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團圓,請告訴她,在這世界上,曾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愛過她所愛的人,並且羨慕她所擁有的一切!

記得嗎?有一天你在一張紙上寫過︰‘今生有願不能償,來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讓我期待著來世吧。只是,那時候應該注意一下,不要讓這中間再差上二十年!

再見了!老師!讓我再最後說一句︰我——愛你!容」

信寫完了,她把剛剛寫的那首詩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已經深了。江太太正在畫畫。她走到江太太身邊,默默的望著江太太的頭發,臉龐,那專注的眼楮,那握著筆的手……一種依戀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覺得喉嚨縮緊了,眼淚涌進了眼眶。她顫著聲音叫︰

「媽媽!」江太太回過頭來,江雁容猛然投進她的懷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哭著說︰

「媽媽,請原諒我,我是個壞孩子,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的愛護和教育!」江太太被她這突然的動作弄得有點驚異,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發,溫柔的說︰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媽媽,你能原諒我,不怪我嗎?」江雁容仰著頭,眼淚迷離的望著江太太。「當然。」江太太說,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來,抱住母親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頰上吻了一下。「媽媽,再見!」她不勝依依的說。

「再見!早些睡吧!」江雁容離開了母親的房間,看到江仰止正在燈前寫作,她沒有停留,只在心里低低的說了一聲︰「爸爸,也再見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的望著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禱般對妹妹低低的說︰「請代替我,做一個好女兒!請安慰爸爸和媽媽!」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藥片,本能的環視著室內,熟悉的綠色窗簾,台燈上的小天使,書架上的書本,牆上貼的一張江麟的水彩畫……她呆呆的站著,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年,跟著父母東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後長途跋涉。在兵荒馬亂的城里,在蔓草叢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個戰亂的時代,先逃日軍,再逃中共,從沒有過過一天安靜的日子。然後,長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離撒嬌的年齡已經很遠了,而在她能撒嬌的那些時候,她正背著包袱,赤著腳,跋涉在湘桂鐵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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