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 第2頁

「怎麼了?」「沒什麼,」我懊惱的說︰「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媽媽審視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媽媽走過來,牽住我的手讓我坐在床上,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撫平我的頭發,沉吟的說︰「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珮容?」

「沒有。」我很快的回答。

「沒有什麼屬于女兒要對媽媽講的話嗎?」媽媽說,緊緊的注視我︰「在大學里,有沒有比較要好的男同學?」

「哦,媽媽!」我說︰「你知道不會有的!」

媽媽微微的皺了一下眉,她的眼楮看起來很憂愁。

「珮容,」她說︰「你大了,有許多事,你是應該關心的,這個星期天,爸爸公司里新進來的一個年輕人要來吃飯,你也學著招待招待客人!」「哦,媽媽!」我叫︰「我不要長大,我也不要你們給我安排這些事,我討厭這些!我寧願比現在再小十歲!」

「不要說傻話!」媽媽拍拍我的肩膀,慈愛的說︰「早點睡吧!記得關窗子,晚上風大!」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門口,突然跳起來叫︰

「媽媽!」媽媽回過頭來,我撲上去,像個孩子般抱住她,把頭靠在她懷里︰「媽媽,我願意永遠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動的說︰「直到死,直到死,媽媽,別急著要我出嫁!」

媽媽模著我的頭,微笑的說︰

「傻孩子!真的長不大!」

媽媽走出房間,我關上房門,剛轉過身子,就大大的嚇了一跳,那個人!又站在窗外了!因為事先毫無防備,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隱忽現使我想起幽靈和鬼怪。事實上,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憂郁的眼光也真像個幽靈。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領,一連退後了好幾步,嘴里不禁顫顫抖抖的問︰「你……你是誰?」他望著我,眼光變得非常柔和,然後,他對我點了點頭,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氣,向窗口走了兩三步,他又對我點點頭,同時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懼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我問︰

「你要什麼?」「我不要什麼,」他說話了,是北方口音,聲調低沉而富磁性。「你的琴拉得很好,只是,莎拉沙特作這曲子的時候是帶著濃厚的感傷意味的,假若你能去體會一個流浪者的心情,然後把你的感情奏進琴里去,那就更動人了!」

「莎拉沙特!」我輕輕的叫著,靠近了窗口,奇怪這個陌生人對音樂竟是內行。而且,他說這幾句話,顯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個行家。「你是誰?」我問。

「一個流浪者!」他說,笑笑,笑得十分淒涼。

「你為什麼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的問。

他無所置答的笑笑,然後說︰

「明天你下了課在校門口等我,我們談談好嗎?」

「你知道我明天有課?你知道我在哪個大學?」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的課,對嗎?你是×大音樂系二年級的學生,主修管弦樂!」他笑著說。

「你是誰?」我悚然而驚。睜大眼楮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臉色顯得很嚴肅很誠懇。「我對你沒有一點點惡意和企圖,請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嗎?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臉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動,我覺得他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點了點頭,輕聲說︰

「好,明天三點半鐘在校門口見。」

「還有一個請求,」他說,「能夠不讓你家里的人知道這件事嗎?」我很猶豫,活了十九歲,我從沒有什麼事是瞞著爸爸媽媽的。但,他那懇切的聲調使我軟化了,我點了點頭,很快的關上窗子說︰「你快走吧!」同時我听到有腳步聲在走廊里響了起來,爸爸的聲音在門外說︰「珮容,是不是你在說話?」

「沒有,」我慌亂的說,一把拉上了窗簾,「我在背詩呢,爸爸。」「背詩?」爸爸推開房門,餃著他的煙斗,含笑站在門口,對我眨眨眼楮說︰「什麼時候你對詩又感到興趣的?念出來讓我听听是首什麼詩?」要命!我就從來記不住一首詩,這個謊撒得實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臨時想起來的兩個亂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來︰「山前有個崔粗腿,山後有個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聲笑了起來,煙斗差點滾到地下,他忍住笑說︰「你這是一首什麼詩呀?」

我也想起來了,這原是個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來了。沒辦法,只得也望著爸爸發笑。爸爸笑得搖搖頭說︰

「你怎麼越大越頑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念什麼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只腳跨出房門,又回過頭來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們公司里新聘了一個成大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名字叫唐國本,星期天我們請他吃飯,你別出去,在家里招呼一下。」「糖果盆?」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準備把這個糖果盆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呀?我對糖果盆不感興趣,你還不如找個鹽罐子來!」「好了,別說笑話了吧,快睡覺!」爸爸說,跨出房門,眼角卻堆滿了笑。關好了門,我立即上床睡了。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終浮著那個清 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對深邃憂郁的眼楮。何況,從不撒謊的我竟撒了謊,我欺騙了我所摯愛的爸爸,只為了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該不該這樣做?我會不會做錯了事?

第二天,準三點半鐘,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他。這次,他的襯衫燙得很平,頭發也梳得很整齊,他眼楮中有著喜悅的光輝,嘴角帶著微笑,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提琴盒子,說︰

「我們到哪里坐坐?」「隨便!」我說。「植物園,怎樣?」他問。

植物園!那是個陰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現在是個大白天,陽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這個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會出什麼事。于是,我點了點頭,跟他到了植物園。在植物園的一棵椰子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奇怪,我,竟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來自何方——在植物園中單獨約會!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面,一只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飾雖簡單破舊,但卻另有一種高貴灑月兌的氣質。我看看他,等他開口,但他一直沒有說話。在我們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葉子扁而長。過了許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樹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跑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他笑笑說,然後望著我,眼楮里帶著幾絲令人難解的傷感。「你問過我為什麼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嗎?」

「當然!」我說。「在一個月前,我一次從你的校門口走過,剛好你從學校里出來,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門口,望著你走進去,同時也發現你的房間有個靠街的窗口,以後,我就無法自已,只得常常去探望你!」「哦,這理由並不好!」我說,心里有點氣憤,無法自已,這個無法自已是什麼意思?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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