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未嘗不是一條路,台灣地方小,人口越來越多,大學生多如過江之鯽,青年無法發展,自然就會往國外跑,何況歐美的物質文明畢竟是我們所向往的。不過,你要我為出國奔走、鑽營,我是不干的,我只是想……」
「想什麼?」他問,微微的眯起了眼楮。
「結婚,生孩子。」不知是什麼力量,使我坦率的說出了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偽裝,可是在別人面前,我一定要把這可笑而平凡的念頭藏起來,去說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國大計劃。「結婚,生孩子。」我重復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雜草。「和一個相愛的人共同生活,擁有一堆淘氣的小女圭女圭,越淘氣越好。」我笑了。「那麼,生活在什麼地方都一樣,台灣也好,國外也好。」
「有對象了嗎?」他問。
「對象?」我想起端平,那溫文的面貌和烏黑深邃的眼楮,心底一陣躁熱。接著,我發現什麼的叫了起來︰「哦,我在問你的故事,倒變成你在問我了,告訴我,阿德,你沒有戀愛過嗎?」「沒有。」他肯定的說︰「跟你說吧,我有個木訥的大毛病,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同學們給我起一個外號,叫我紅蘿卜。」
「紅蘿卜?為什麼?因為你皮膚紅嗎?」確實,他的皮膚是紅褐色的。「不止于此,主要,我不能見女孩子,我和女同學說話就臉紅,女同學見到我就發笑,我也不知她們笑些什麼。結果,一看到女同學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好開心。他繼續說︰
「更糟的是,我變成了女同學們取笑的目標,看到我,她們就叫我來,亂七八糟問我些怪問題,看著我的窘態發笑。繼而男同學也拿我尋開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觸,我怕見人,怕談話,怕交際,怕應酬。于是,受完軍訓後,我就選擇了這個與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從此,我才算是從人與人的桎梏中解月兌出來。」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著他說︰
「可是,阿德,我覺得你很會說話!」
「是嗎?」他似乎輕微的震動了一下。
我沒有再說話,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問︰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里嗎?」
「是的,我喜歡躺在這草地上。」
「做些什麼呢?」「不做什麼,只是……」他停頓了一下,輕輕說︰「听花草間的談話。」「什麼?」我叫︰「花草怎會談話?」
「會的。」他說︰「花有花的言語,如果你靜靜听,你會听到的。」「決不可能!」我說。「試試看!」他微笑的說︰「別說話,靜靜的坐一會兒,看你能听到什麼?」我不說話,我們靜靜的坐著,我側耳傾听,遠處有幾聲低低的鳥鳴,近處有夜風掠過草原的聲音,不知是那兒傳來模糊的兩聲狗吠,草間還有幾聲蛐蛐的彼此呼喚聲。夜,真正的傾听起來卻並不寂靜,我听到許多種不同的聲音,但是,我沒有所到花語!「怎麼?你沒听到什麼嗎?」他問。
「沒有!」我皺皺眉說。
「你沒听到金盞花在夸贊攻瑰的美麗?日日春在贊揚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木棒和吊燈花傾談,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哩!」
我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的嘴角也掛著笑,眼楮亮晶晶的閃著光,我說︰「一個好游戲!沒想到這些花兒正如此忙碌著!現在,我也听到了。常春藤在向蔦蘿吟詩,喇叭花正和紫薇辯論,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項圈,送給薔薇小姐呢!」
我們都笑了。夜涼如水,一陣風掠過,我連打了兩個噴嚏。他說︰「你該回去了,當心著涼。」
確實,夜已相當深了,月兒已經西移,花影從西邊移到東邊了。我不勝依依的站起身來,懶洋洋的伸個懶腰。多麼神奇而美好的夜呀!多麼有趣的花語!阿德拾起了他鋪在地下的襯衫,說︰「我送你回去,小心點走,別滑了腳!」
我跺跺腳,濕透的拖鞋冷冰冰的,冷氣從腳心向上冒。沒想到鄉間的夜竟如此涼颼颼的。我領先向花圃外面走,走得很慢很慢,不住停下來去欣賞一朵花的姿勢,和一片葉子的角度。阿德跟在我後面,也慢慢吞吞的走著,一面走,一面不知在沉思著什麼。我走到竹籬門口,腳下顛躓了一下,身子從籬門邊擦過去,手臂上頓時感到一陣刺痛,不禁驚呼了一聲。阿德對我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問︰
「怎麼樣?什麼東西?」
他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我望望我受傷的手,月光下有一條清楚的血痕,是籬笆門上的鐵絲掛的,我用手指按在傷口上說︰
「沒關系,在鐵絲上劃了條口子。」
「讓我看看!」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說,把我的手指拉開審視那小小的創口。然後,他的眼楮從我的傷口上移到我的臉上,輕輕說︰「回房去就上點藥,當心鐵銹里有破傷風菌。」
一切變化就在這一剎那間來臨了,他沒有放松我的手,他的眼楮緊盯著我的臉,那對眸子在我眼前放大,那麼黑,那麼亮,那麼帶著燒灼般的熱力。一種窒息的感覺由我心底上升,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充分的男性的壓力。我迷糊了,恍惚了,月光染在他臉上,幻發了奇異的色彩,玫瑰花濃郁的香氣使我頭腦昏然。我陷進了朦朧狀態,我看到他的臉對我俯近,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男性的汗和草的氣息。于是,我的臉迎了上去,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我始終不知道是他的主動,還是我的主動。但是,我們的嘴唇相合了。
這一吻在我倉猝的醒覺中分開,我驚惶的抬起頭來,立即張皇失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和他接吻。在我驚惶的眼光下,他看起來和我同樣的狼狽,我微張著嘴,似乎想解釋什麼,卻又無從解釋,我略一遲疑,就掉轉了頭,對廣場跑去,一直跑到我的房內,關上房門,才喘了口氣。注視著窗外月光下的原野,我只能把這忘形一吻的責任,歸咎于月光和花氣了。這一夜,我失眠了。我一直想不透這一吻是怎樣發生的,和為什麼會發生的?當然,我並沒有愛上阿德,這是不可能的!我愛的是端平,我一直愛的就是端平。可是,我竟會糊里糊涂的和阿德接吻。如果阿德以為我這一吻就代表我愛他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能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吻是因為花和月光?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但是事實是如此的!我心目里只有一個端平,我始終以為我的初吻是屬于端平的,沒料到這粗黑而魯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的搶先了一步!
我既懊喪又愧悔,伸手到枕頭底下,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來的兩封信,可是,我的手模了一個空,枕頭下什麼都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頭下的,怎麼會突然失蹤了?難道是阿花給我換被單時拿走了嗎?不,今天根本沒換被單,中午這兩封信還在的,我睡午覺時還看過一遍,那麼誰取走了它們?為什麼?早上,我醒得很晚,阿德已到高雄送貨去了。中午,阿德說水車又出了毛病,為了修水車,沒有和我們共進午餐,下午,我到花圃去找他,我必須跟他說明白,那一吻是錯誤的,我決沒有「愛上他」。因為他是個實心眼的人,我不願讓他以後誤會我。整個花圃中沒有他的影子,菜田里也沒有,在外面瞎找了一遍,塘邊、竹林里都沒有,我回到房里,鵑姨正坐在我的床上發呆。「鵑姨。」我叫。「不睡睡午覺?大太陽底下跑什麼?又不戴草帽!你看臉曬得那麼紅!」鵑姨以一種慈愛而又埋怨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