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 第26頁

我遲疑了一下,就把線團文給了他,他迎著風就那麼一抖,也沒有怎麼跑,風箏就飛了起來。我開始拍手歡呼,阿福一面松著線團,一面沿著校園兜圈子走,我跟在他後面叫︰

「還給我,我要自己放了!」

但他的興趣來了,越走越快,就是不肯給我,我開始在他身後咒罵,別的孩子又笑了起來。就在這時,線繞在一棵大樹枝上了,那棵大樹長在圍牆邊上。我跳著腳叫罵︰

「你弄壞我的風箏了!你賠我風箏!」

「別急,」阿福不慌不忙的說︰「我爬到圍牆上去給你解下來。」圍牆並不高,我們經常都爬在圍牆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圍牆,再從圍牆上爬上樹。當他爬上圍牆,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樹,繩子斷了,那個漂亮的虎頭風箏順著風迅速的飛走了。我先還仰著頭看,等到風箏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就「哇」的大哭了起來,跺著腳大哭大鬧︰「你賠我風箏,我的虎頭風箏,你還我來!還我來!」

「我做一個給你好了!」阿福說,多少有點沮喪和歉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虎頭風箏!」

「飛掉了有什麼辦法!」阿福說。孩子們都在圍牆下幸災樂禍的拍手。我氣得頭發昏,根本不曾思索的就把阿福推了一把,阿福本來就正準備下圍牆,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重重的跌在泥地上。一剎那間,我也嚇了一跳,但是,一想阿福不會在乎這樣摔一下的,我就溜下了圍牆,還準備繼續哭鬧一番呢。但,阿福的樣子使我怔住了,他蒼白著臉爬起來,疼得齜牙咧嘴,一句話都不說,就搖搖擺擺的向他家走去。只一會兒,他的母親就沖了出來,孩子們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一面還叫著說︰「是小鷓鴣推的!」阿福的母親拎住了我的耳朵,哭叫著說︰

「你個小雜種,還我阿福來,我跟你拚了!」

這場大罵直罵了半小時,直到媽媽聞風趕來,先把我從那個凶女人的手下救出來,然後一面好言勸慰著她,一面堅持去看阿福的傷勢,我乘機溜回家里,爸爸正在書桌前改卷子,看見我點點頭說︰「又闖禍了,是不?」我悶聲不響,心里掛念的不再是風箏,而是阿福。沒多久,媽媽急急的走進來,對爸爸說︰

「那孩子的手腕折了,大概是月兌臼,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出錢雇轎子,讓他們送孩子到城里的醫院里去,可是他們不肯,堅持要殺公雞祭神,請道士念經,並且請幾桌酒。我倒不是小氣出這筆請道士請酒的錢。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你看怎麼辦?」爸爸放下了紅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

「鄉下人,簡直無知,我去和他們說去!」

爸爸媽媽幾經交涉,最後是全盤失敗,他們只相信神仙和道士,不相信醫生。結果媽媽拿出一筆鉅額的賠款,讓他們請道士作法。然後回到家里來,用一根粗繩子把我結結實實的綁在床柱子上,用皮帶狠狠的抽我,我的哭叫聲和院子里道士們作法的聲音混成一片,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看到媽媽生這麼大的氣,我被打得渾身青紫,哭得喉嚨都啞了,媽媽才住手。爸爸把我解下來,抱到床上去,嘆息的說︰

「孩子還小,打得也過分了。」

「你不知道,阿福是個聰明孩子,現在卻注定終生殘廢,我會負疚一輩子!」媽媽說,一面走過來給我蓋棉被,並且輕輕撫模我手上的鞭痕。因為媽媽眼楮里有淚光,我覺得分外傷心,那晚,我足足哽咽了一整夜。而院子里,殺公雞聲,念經聲,也鬧了一整夜。天亮了,阿福的母親來了,出乎意料的溫和,扭扭捏捏的說︰「阿福一定要我來講,叫你們不要打小鷓鴣,說不是她推的,是他自己摔下來的!」

媽媽看了我一眼,大有責備我怎麼不早說的意思,爸爸模了模我的頭,對阿福的母親說︰

「打都打過了,也就算了!倒是阿福怎麼樣?」

「已經不痛了,今晚再殺一只雞就可以了!」那女人笑吟吟的說。可是,阿福的手一直沒有好,當他吊著手腕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卻本能的躲開了,我變得很不好意思見他,為了那該死的一推。媽媽說我變安靜了,變乖了。事實上,那是我最初受到良心責備的時候。倒是阿福總趕著找我玩,每次還笑嘻嘻的對我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媽媽打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嘛!」

由于我總不理他,他認為我還在為那個丟掉的風箏不高興,一天,他對我說︰「等我的手好了,我一定再做個風箏給你,賠你那一個,也做個虎頭的,好不?」一個多月後,我們舉家搬進了城里,以後東遷西徒,到如今,十四年過去了,我怎麼料到在這個小海島上,這碧潭之畔,會和阿福重逢?「想什麼?」任卓文問我。

「你怎麼會到台灣來的?」我問。

「完全是偶然,我跟我叔叔出來的,我叔叔來這里經商。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後來在城里讀中學,住在叔叔家,叔叔是個商人。」「這只手,你沒有再看過醫生?」

「到城里之後看過,已經沒有希望了!」

「喂,」維潔突然不耐的叫了起來︰「你們是怎麼回事?以前認得嗎?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

「十幾年前天天在一塊玩的。」任卓文笑著說︰「真沒想到現在會踫到!」「這種事情多得很呢。」維潔說,居然又說出一句頗富哲學意味的話︰「人生是由許多偶然堆積起來的。」

「你走了之後,我真的做了個虎頭風箏,用一只手做的,一直想等你回來後給你,可是,你一直沒回來。」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半天之後才說︰

「那個該死的虎頭風箏,但願我從沒擁有過什麼鬼風箏,那麼你的手……」「算了,別提這只手,我一點都不在乎!」他打斷我,笑著,卻真的笑得毫不在意。

「我很想听听,風箏與手有什麼關系。」維潔說,一面對她哥哥皺眉,那位拘束的哥哥現在簡直成了個沒嘴的葫蘆,只傻傻的坐在那兒,看看任卓文又看看我。

我說出了風箏的故事,維潔點點頭走到船頭去,把浴巾丟在船艙里,忽然對任卓文說︰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然後向水中一躍,在水里冒出一個頭來,對船上喊︰「大哥,你還不下水來游泳,在那兒發什麼呆?」

維德愕然的對他妹妹瞪著眼楮,我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臉。

一年後,仍然是八月。

我正坐在走廊里看書,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我佯作不知,于是,我听到身後有個聲音在說︰

「我送你一樣東西,猜猜看是什麼?」

我猛然回頭,任卓文正捧著個龐然巨物站在那兒。

「啊炳!風箏!」我大叫,像孩子似的的跳了起來︰「虎頭風箏!你在哪兒買的?」「自己做的,用這一只手!」他笑著說,然後含蓄的說︰「十五年前飛走的風箏又回來了,你要嗎?」

我搶過了風箏,嚷著說︰

「當然要,本來是你欠我的!」

「你難道不欠我什麼嗎?」他問。

我的臉紅了。把手伸給他說︰

「給你,砍去吧!」

他笑了,笑得邪門。「我會好好愛護這只手,和它的主人。」他說。拿起風箏,我跑了出去,室外,和煦的風迎著我,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

迷失

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只有綿綿的細雨和無邊的黑暗。這種夜晚,在幾個月前,她認為是靜謐而溫馨的。一盞台燈,一盤瓜子,一杯清茶,和他靜靜的對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必多說什麼,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等到鄰居的燈光相繼熄了,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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