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妻 第3頁

女乃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扎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剎那,她從沒有這麼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里什麼都不是……

※※※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里懸掛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鬢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發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吊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堂指揮僕人擺設奠品、監督著收拾素菜、領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僕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里透出的沉沉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嘓嘓。

她突然隱約听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耳傾听。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听在她耳里,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

常君哥哥……

她寧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泄出來,也不要他那麼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麼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誰準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听見我說什麼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抬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無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麼?」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里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為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麼好听。」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里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沉沉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泄。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輕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里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彷佛風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楮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里。

沒關系的,秀兒,沒關系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愛內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為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余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佣僕、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卻支出如舊,盡避過後不得不陸陸續續遣散了許多僕人,僅留下女乃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劉惜秀恭敬地將列好的帳冊捧上前,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劉夫人一手支著頭,病容疲憊地揮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是。」她將帳冊揣在懷里,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心著他些才好。」劉夫人嘆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為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盡避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麼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里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爹爹的心願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不安。

迎面而來的女乃娘手里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劉大夫剛剛來了,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女乃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麼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只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里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麼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抬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發,指尖驀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發上。

有了!

第2章(1)

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里頭卷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為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只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麼阿物兒,怎麼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分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麼能日日只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志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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