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派人護送你回山東。」
「不。」她抬起雙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視線,溫和卻堅決地道︰「不。」
他一臉不悅,「誰許你拒絕了?」
「你忘了,」劉惜秀忍不住揚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責任了。」
劉常君被她的話一堵,登時有些惱羞成怒,「因為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膽敢不听我的話了?」
她望著他良久,最後嘆了一口氣。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劉惜秀深深凝望著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默默轉身就走。
這女人……竟敢在還沒有得到他的應允前,就這樣無情地轉身離開?
包該死的是,為什麼眼見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視線之外,他心底就有種說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懼?
好像她這麼一走,這一生,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誰又擔心了?」他憤慨道,怒氣騰騰地往大門方向走,自顧上早朝去。
只是當轎子行過漸漸蘇醒過來的京師街道,他不禁掀起轎簾,頻頻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劉常君和幾名內閣大學士下壯麗的金殿外台階,突然听見有人議論——
「山東今年慘得很哪,盜賊如毛,尤其是鄰近的幾個縣,唉!」
他背瘠竄過一陣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頭,搶前一步緊緊抓住了說話的官員。
「你說什麼?!」
「劉大人,你怎麼了?」那名被揪住闢員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道︰「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其他文武轉了上前來,關切好奇地問——
「是有什麼誤會?」
「劉大人,你的臉色怎麼這般難看?身子不適嗎?」
「吳大人,」劉常君心下滿是沸騰的恐懼和惶急,但他極力想鎮定下來,慢慢把話問清楚,卻抑不住聲音里的發顫,「你剛剛說的是,山東有盜賊橫行,很危險嗎?」
「呃,是、是啊。」吳大人吶吶道︰「山東府尹轄下不力,治理無善,也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听說這回被人參上了好幾本,萬歲爺好生震怒,我以為啊,這次……」
余下的話,劉常君全沒听進耳里,深深驚悸在腦門炸了開來——
盜賊如毛……危險……
「秀兒。」他臉色瞬間慘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瘋了般地拔腳狂奔。
秀兒,他的秀兒。
他向御林軍馬隊借了一匹坐騎,搶前翻身上馬,用力一夾馬月復,駿馬昂首嘶鳴了一聲,撒開四蹄飛快奔出皇城。
風聲蕭蕭,迅速刮過耳際,他雙手緊緊握著韁繩,腳下驅策著馬兒奔得更急,無比的恐懼狠狠擰住了他的心髒,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遠,轟然如暴雨前的驚雷。
老天,求求你,讓她還沒離府,求求你……
終于回到狀元府,他急急躍下馬,韁繩隨手扔給了門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嗎?」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沒見夫人出門啊!」
太好了,她還沒走……劉常君緊揪著的心總算稍微松馳了些,長長吁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渾身虛弱癱軟,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揮了揮手,「把馬牽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馬兒一眼。
劉常君強迫自己步伐從容地走進府,穿過花園,經過廊下,最後在佛堂門前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先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面色淡然地推開門。
……佛堂空無一人,只余殘香裊裊。
他的心一震,立時又強自鎮定下來,喃喃自語︰「不要緊,她沒出門,所以就是還在府里。」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臥房收拾行囊了。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腳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沒有一絲自以為的渾不在乎,大步地繞過花廊,心里不禁暗暗低咒起這狀元府邸的佔地遼闊——大而無當,要來做甚?!
片刻後,來到寢居門前,他的腳步倏停,舉高手想敲門,卻又沒來由地遲疑了。
見了她,要說什麼?
他微蹙起眉,心下說不出的慌亂煩惱。
呃,不如就說,山東此際不太平靜,等過些時日再回鄉吧……
不成,這樣她該不會誤以為他心軟了吧,只是尋個借口將她留下?
或者該誆她,就說是皇上今日問起了她,所以為了避免皇上起疑,她還是暫且留在府中,日後找個機會再行離開便是……
可萬一她問,要留到幾時呢?
劉常君越想越是苦惱,不由負著手在門前來回踱步,思量。
半晌後,終究是捺不住性子,索性一把就推開了房門。
「我回來了。」
屋里,一片死寂。
他心跳漏了一拍,耗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移動僵硬的腳步,沉重如石地穿過空蕩蕩的花廳,走進同樣冷清清的臥室……
她不在。
劉常君一下子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怔怔地瞪著屋里,已然沒有半點她存在過的痕跡。
花幾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壓了張紙張,上頭字字娟秀的柳楷,熟悉得令他眼前驀然模糊了起來。
他拿起那張留書,修長的指尖冷得像冰。
夫君︰
對不起!請容妾身再放肆最後一次,喚你一聲「夫君」吧!
十多年來恩義相連,回首前塵,悲喜難分,苦甜自知,妾身明白夫君過得辛苦,礙于母命,不得不允了我痴纏了你這許久,如今做個了結,想來終能好過些。
臨別之時,千言萬語,不知自何說鹽類,明知緣已離散,叨叨絮絮亦屬空言,可有一句話,若未能吐,此生難安。
想我這一生,不論錦衣玉食,或粗茶淡飯,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只要你難過,我心就痛,只要你是開心的,我就不自覺更歡喜,我知道我這樣很傻,可是情緣深種,無關報恩,就是畢生宿願。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可現在,已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妾身走了,望夫君千萬珍重己身,日後偕美眷歲月靜好,永結同心,一生福祿常滿,無苦無憂。
下堂妻,劉氏女,惜秀字。
「秀兒?」劉常君如遭雷擊,黑眸死死盯著紙張上的每一個墨字,心跳幾乎僵止,全然沒法呼吸。
最幸福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所以情緣深重……無關報恩……」他著了魔般反反覆覆地念著,眼眶不禁濕了,「所以只要我難受,她就心痛……」
所以意思是……是她其實對他也是情緣深重、無法自拔,就和他一樣?
他一窒,心髒驀然狂跳了起來。
老天!他怎能耳目失聰、眼盲心也盲到這般大錯特錯的地步?!
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的笑語嫣然,溫柔體貼……一幕又一幕,歷歷在眼前。
細數過往種種,秀兒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默默訴說著她婉轉纏綿的心意,每向前一步,都是為了能走近他身邊。
那、那他怎麼還能親手休離了……明明也深受著他的妻子?怎麼能?!
劉常君雙膝再也撐不住軟癱如爛泥的身子,無力地半跪了下來,緩緩跌坐在冰冷地上,呆了好久好久。
最後,他雙手緊緊抱頭痛哭了起來。
劉惜秀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她只簡單帶了個包袱,里頭全是換洗衣衫、歷來自己做繡件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子……和那紙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換了粗布男衫,扮做了個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