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點都沒錯!這些話還真是不要說太多遍才好哪!」醒驍打斷了好友的話。
「反正我也知道我說的話你沒幾次听得進去,雖然都是廢話,但我是真心希望看你幸福,」上官懲我意味深遠地望著醴驍的臉龐。
也許只有一點點,但好友確實有些改變了。既然會覺得那個凶王的王女有點不同,會肯讓她留在府中,甚至惹得司寇找上麻煩也不交出那女子,或許那是那種名叫「感情」的東西開始發酵了。即使還很微小,即使好友根本不想察覺到,但——
「嗤,幸福?這世上有這種東西?」
「否定掉它的人是你,你認為有沒有呢?」
「上官,我的人生從出生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是由一連串的不幸堆積起來,在已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後,你還要我去相信什麼幸福不幸福的鬼話?」上官懲我正色的神情仍然未能抹去醴驍眸中的嘲諷之意o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哼!大概是到死的那時候吧!」
不算爭辯的言語消失在酒波之中,沉默突然再次造臨。
相交多年的這兩人一邊懷抱著不同的心事!一邊各自在心里決定,盡可能不要以針鋒相對作為難得把酒言歡後的句點。
★★★
與上官懲我酒盡分別後,醴驍立即駕馳騎獸返回齊都,在騎獸到達齊都的宅府時已是夜半時分。帶著酒氣歸來的他無意識地將自己摔進書房的椅子里,眼前仍是——片黑壓壓的沉重。
還是一樣濃重的孤獨感!冷冰冰的廣大房間里,流動著一股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這氣味跟隨了他二十九年多,沒有一日不在夜深人靜時造訪,他想起幼時曾經一度恐懼過黑夜的自己,不覺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今夜是有些醉了。
會醉的原因,只有醴驍自己最明了。
可能是來自對司寇的不滿隨著酒精的蒸發逐漸發酵在整個身體內,也可能是一點連自己都要忍不住自嘲的怯懦又猛然出現,才會教他無可自拔地想要借著酒液的溫熱麻痹自己的知覺,免得被這深重的寂靜扼殺在無聲之中。
「既然已經出生了,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地活下去呢?」
好友的話至今還環繞在耳邊,揮不去的是那種被看穿的狼狽與羞慚。
相交數年,上官比誰都清楚他想活下去的意念,也又比誰都清楚他渴望一死的沖動。
他的人生一直就是這樣充滿了不斷的矛盾——既反駁自己存在,又忍不住要去對抗反駁自己存在的想法!戰場上的火光有一度確實讓他忘記了這種郁塞的灰暗,然而一回到現實的黑夜里,他曾經感受到的一點真正存在感,好似也就隨之流走了。
打自出生以後,不記得的東西有太多太多,生父生母,在自己生命中錯身走過的每個人……其實也並不是真的那麼在乎,但總會有些許微弱的期待,期望自己不是那麼異類。
活著的自己體內流竄的是鮮紅的血,皮膚上散發的是溫熱的氣息;明明就是和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的生命,卻因為血緣的來處而顯得分外突兀、分外不能相融。這種感覺就好像被生銹的魚叉狠狠地插入胸口,既拔不出來,也無法再刺得更深,就只能藹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來——一種活生生的痛苦,再怎麼樣也月兌不去的糾葛,這就是他的人生。
若是能夠更坦率地去愛人,或許就不必過著這般痛苦的生活了,偏偏他生性乖戾、性情鋒利如雙口刃,拔出劍鞘的同時,既傷了自己,也傷了他人。不但自己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也要教靠近他的人一起受到傷害。
不,也或許天生他注定得沉浸在這種痛苦之中。
為了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得依靠這樣的痛楚迫使自己清醒。于是面對自己、面對上官,甚至是面對那個王女,他都無法坦率地表現出自己的真實一麗。
王女、王女……
咀嚼著消失在舌尖的話語,忍不住的醴驍又自嘲地笑了。
仔細想想,從相識的那一夜起,自己好像不曾正式叫過她的名字,多半時候都是用「親愛的小姐」、「王族之女」這種略帶嘲諷的口吻稱呼她。除了刻意對自己強調她的出身,好讓自己能夠保持清晰的意志看著她與自己之間的差距外,或許這樣的表現,也隱約透露出他那無法坦率對人的本性吧!
啊……無論是小姐也好,王女也罷,什麼都好,到頭來也只是一個和其他女人沒什麼兩樣的女人而已,所以是什麼……都無所謂!
「是啊!不論是什麼都無所謂,人的本性若能輕易改變,這世上又哪里會有天理報應這種東西呢?如何?還是要試試看嗎?上官,我們所活著的世界,可不是那種可以任人隨心所欲的樂園啊!」他低低地冷嘲一聲,意識變得有些模糊,一種不太確定的陌生感爬上了胸膛。
提著燈走向已近半年沒再踏上過的二樓階梯,再熟悉不過的路線是朝向留衣的寢房。腳步愈是接近,他的意識好像就漸漸變得清晰,清晰到足以認知到自己現在的行為有多麼的愚蠢。可奇妙的是自己卻沒有一點停下腳步的意思。
「雖然有些可笑,但就當作是為了根絕上官那種無稽之說的愚蠢行徑吧!也好,就讓上官看看什麼叫作無望的奢想吧!親愛的小姐。」話聲消失在門鎖的轉動聲中。
火光躍入房中,醴驍看見睡在軟床中的縴弱身影。
他優雅地走近身影的主人,燭光下的人雖睡著了,卻仍皺緊彎如新月的黛眉。連猜都不必猜,醴驍就已經知道促使那對芝眉皺得緊緊的人正是自己。
那一夜的暴行陰影,想必仍然對她留有‧強大的影響和震撼吧!而這個該自覺反省的他,卻絲毫沒有半點慚愧之意。
靜靜地在她的身旁坐下,借著燭光,醴驍留了相當充裕的時間給自己好好地欣賞她的容貌——柔滑似緞的長發,白皙賽雪的肌膚,以及微帶倔色的端秀五官,無論怎麼看,都是個俏生生的美人;
只不過再怎麼出色,仍然比不上那對充滿生氣的眼楮。
是恨也好、是恐懼也罷,活在那眸里的色彩卻是鮮動無比的生命之光。會被吸引,大概就是因為那種倔強而充滿生氣的神采與怒顏了!
在她的眼中,他也看到了矛盾和掙扎,所不同的是,她的色彩卻是那麼躍動而充滿生命之氣,即使只有恨,想必也強烈地支撐著她想活下去的理由吧!不像他,活著,只是為了嘲諷那些反駁他存在的人們而已,就算成功的做到了,支撐在骨肉里的,卻也只剩下高傲的驕矜與自持了。
「啊……」輕輕地嚶嚀聲打斷了醴驍泛濫的思緒,回過神看向她,夢魔的恐懼爬上了她的臉龐。
「不……不要……不要——」豆大的汗水跟著汩汩滑下,縴白的小手也緊緊地抓住了絲被。「救……命!救命——」
「哼!真可憐。」冷冷地自嘲了兩聲後,醴驍伸出手拂去她頰上的汗。
難得溫柔的大手輕輕地摩撫在她的粉額,似乎為她帶來了一股夢外的安定。諷刺的是,夢里的惡魔是由加害者的他所造成,而夢外的安撫卻同時也是來自于他!
「命運這種東西就像你所說的那樣,不是我能使用的字眼啊!若是真有這麼無能的‘命運’,我也確實不想擁有或使用!」像是為了等待她的驚醒,大手並沒有停下動作。只是這一瞬間里的呵護輕柔,意外地泄漏了大手主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