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嘆了一聲,只得黯然先行回府。
她現在正在氣頭上,等過幾日心情和緩些了,他再來好好安撫這小嬌嬌兒吧!
可憐的完顏侯爺卻不知,有些東西可不能等,等著等著,許是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三日後,當完顏猛再度親自策馬前來鳴玉坊時,「綺流年」的大宅已是空空蕩蕩無一人……
第8章(1)
東海珠池郡
京城往東海的路途不短,縱然駕著體膘腿健的大驢趕車,還是搖搖晃晃了近一個月才抵達最繁華的珠池郡。
東海自古便以明珠馳名天下,養出的珍珠碩大渾圓,或紅粉或雪白,瑩然生光美不可言,頂級珍品皆做上貢,其余稍次者,則是王公貴族、豪門巨賈們爭相競買的寶貝兒。
瞿家自前朝起就是養珠大戶,故此不說身家富可敵國,至少傲視整座珠池郡,也是無人敢與之爭鋒的。
此次的花帖,為的就是祝賀瞿家大郎君和珠池郡鹿郡守的大娘子聯姻之喜,特邀「綺流年」的堂會前去增添喜氣,熱鬧熱鬧。
三輛大驢車轆轆地駛進了珠池郡城門,先行到內城的一處客棧住了房,略事梳洗後,風珠衣思忖著,以自己的名字送帖進瞿家實不恰當,還是等哥哥他們隨後趕到,再由哥哥出面應對才是正理。
于是她戴上了帷帽,興致勃勃地帶著笛女出了客棧,打算趁這兩日空檔,先好好欣賞東海珠池郡的風光。
變得累了,覷見街邊有間茶樓頗為典雅秀致,她便拉著緊張兮兮、隨時保持戒備狀態的笛女進了茶樓,在一處角落案席膝坐好,隨意點了壺茶和些果子,邊吃邊听閑話兒。
「小娘子,您根本就是為了听閑話才趕著出門遛達的吧?」笛女一臉風塵僕僕,樵悴得跟蔫了的菜沒兩樣,見自家小娘子精神充沛、兩眼放光,忍不住本噥,「真不知您是哪兒來的精力喲!」
「我天生沒心沒肺慣了,你今日才知嗎?」她似笑非笑的回。
心里揣著滿滿的事,她還是能一路好吃好睡的到東海,連對月嘆息、臨風落淚都不曾有過……她風珠衣天生冷心冷血,最不會做的事就是委屈自己。
若不是內心深處還有些害怕完顏猛會追過來找她算帳,稍稍讓這趟出門之行蒙上了層陰影,她其實還可以更歡快樂呵的。
「您最厲害。」笛女嘀咕。
「那可不?」她笑了,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反而莫名地微微發澀。
她絕不會苦著自己的,投生為女子,已經是世上至苦之差事,她又如何能不為自己再多打算一些?
完顏猛再好,都不會是她的。
還是多攢點身家,繼續做她笑擁面首三千的大夢吧!
「……這瞿家雖然豪富,于世人眼中始終是商戶之籍,那郡守居然願意將掌上明珠下嫁于商戶人家,此等風骨,實在是令人敬佩呀。」
就在此時,一個看起來書生模樣的少年拍案稱嘆。
咦,瞿家?
風珠衣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文郎君,你還是這麼天真憨傻,如果是郡守大人家真正金尊玉貴的寶貝嫡女,又怎麼可能下嫁一個區區商戶?這場婚事能成,關鍵就只在一個錢字爾。」另一名同席的青年嗤笑了出聲,戲諸道。
「此話怎講?」少年一愣。
「瞿家再有金山銀山,也不能及得上官場勢力,郡守大人如有嫡女,若不是設法獻進宮當娘娘,就是送給某個位高權重的公侯做妾,借以攏絡、鞏固自己的官位。」那青年微微一笑,閑閑地剖析分明。「郡守大人膝下僅有一庶女,卻有兩名嫡子郎君,庶女是嫁不得高門了,賣予巨商瞿家還是奇貨可居的。」
風珠衣听著听著,臉上那抹湊趣听熱鬧的笑容已經消失無蹤了,胸口沉甸甸地像塞了塊大石頭,堵得慌。
是啊,說得好听是什麼金玉良緣、天作之合,拆穿了還不都是門當戶對、利益
貝結?
而女子,就注定被這個送、那個賣的,一個賽一個淒慘。
每每思及此,她就覺得自己真是有先見之明,自幼立下的大志向果然正確無比!
「小娘子,哎呀!你手怎麼流血了?」笛女倒抽了一口涼氣,小聲驚叫。
風珠玉低頭看著自己玉白小巧的掌心,那漸漸滲出的一小灘鮮血,幾個小小月牙形的傷口都是被自己指尖摳破的。
「沒事兒,」她渾不在意,輕描淡寫地低聲回道「只是該修修指了,咱們回客棧去吧。」
「諾。」笛女心疼地趕緊掏出手絹兒替她系好。
出來的時候興致沖沖,回去的時候,主僕兩個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只是每當笛女偷偷瞄向自家小娘子的側臉時,總能在她嬌艷小巧的臉上,看見一抹陌生的黯然。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憂難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
遣車迎子還,空往空復返。
省書情淒愴,臨時不能飯。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漢。秦嘉〈贈婦詩〉
客棧後角房內,幽幽瑟聲伴隨著一清澈婉轉嗓音吟唱。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
風珠衣腳下倏頓,不自禁佇立窗邊,竟似有些痴了。
「小娘子?」笛女遲疑輕喚。「嗯?」她迅速收束心神,別過頭來。「什麼事?」
「您手傷得厲害,還是先回房包扎吧。」笛女憂心地提醒。「要督促她們練曲兒有的是時候,可您的傷耽擱不得呀。」
「我知道。」她點點頭,神色如常地直直往前走。
「小娘子……」
「又怎麼了——」風珠玉猛然回頭,說得咬牙切齒,「能不能好心點把話一次說完?」
笛女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的開口,「呃,奴,奴只是想說……前面是車夫阿爺的房,您的房得右轉上樓呢!」
「……」半晌後,她尷尬地輕咳了聲。「我自然記得,我就是想去問問,那個,大黃和驢子們都喂過了沒?」
「原來如此。」笛女恍然大悟。
「走吧。」她率先往前走,卻是刻意叫自己不再去听那幽婉歌聲里重復吟唱的答贈婦詩——
「……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客暉。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高吟兮永嘆,淚下兮沾衣……」
而在京城定國侯府中——
眉目精致清俊卻病弱消瘦的默青衣沉默地看著席坐自己對面的完顏猛,只覺好友憔悴頹唐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可憐?
「心緒不好?」默青衣終于開口,溫言問。
完顏猛悶悶地看了過命兄弟一眼,那張俊美郁郁的臉上有一抹欲言又止。「阿默……」
「你說,我听著。」默青衣凝視著他,淺淺一笑。
「你和老雷、阿瑯有沒認真考慮過成親這玩意兒?」
默青衣略怔,清眸中隱隱透著一絲復雜之色,隨即微笑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娶妻。」
「為何不娶?」完顏猛心頭一緊,忍不住激動地打抱不平起來,「你當初也不過只是……」
「你可以娶。」默青衣溫和地打斷他的話,平靜地道「阿猛,你若是當真喜歡,盡可做自己想做的。」
「我是這麼做沒錯啊!」說起這個他更嘔了,忿忿然地道「本侯三番四次提親欲納她為貴妾,腿都快跑斷了,小兒卻一次次視我如狼虎,現下更狠,索性逃了……爺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嗎?」
默青衣想笑,可見完顏猛苦惱至極的神情又不忍心,沉吟片刻後,終于提醒道「許以貴妾,恐怕對一個愛惜羽毛驕傲自重的女子而言,並不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