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娃也沒有抱怨,她本來就不是柔弱得連一點風霜都挨不住,漸漸地,身子暖了,沁出薄汗,他們終于來到了目的地。
是那片山桃樹林。
才出了松林,眼前就一亮,原本光禿禿一片蕭索的暗紫和白雪顏色,一夜間竟然滿枝的雲蒸霞蔚,綿延至山的那一頭,像一片桃色山嵐。是夜無月,銀河橫空,珠斗斕斑,星空下的桃花像淺紫又像粉紅,幽幽地招搖著。
倨傲地挺立在山坡最空曠處的白山桃,則硬是和那些小輩比美似的,花開得尤其多、尤其大,滿樹的銀花賽雪,朱芯紅蕊襯得白得透明的花瓣更不似人間物。
「哇……」妲娃忍不住一聲驚呼。
「很漂亮吧,它們竟然選在半夜開花。」
妲娃生于斯,長于斯,當然知道山桃樹開花很美,卻不記得她曾經為了眼前的美景有任何感動與興奮。
也許是因為她從未在繁星下看過桃花開;也許是她從來只當樹是樹、花是花、夜晚是夜晚,沒什麼特別;也許是因為她遇到了納蘭……
風很輕,沒有唐突難得的美景,納蘭側頭看她小臉紅咚咚的模樣,眼里和唇角的笑是他從來不意料自己會擁有的溫柔。
情人的嬌顏賽桃花,不過他不會這麼油腔滑調,甚至連想到都覺得怪異。他只能說,從遇到她之後,他開始希望所遇見得一切美好都有她參與,因為她的微笑比那些美好更能溫暖他的心。
納蘭牽著她走到白山桃樹下,那兒有顆大石頭,他把稍早就帶過來的包裹與竹簍藏在桃樹和石頭中間,向陽的坡雪融得早,溫度較高,濕度較低,他還挖了一個洞,里頭似乎埋了些東西,用油布蓋著。
「喏,喝一點。」納蘭遞了水袋給她。
妲娃跑了一段路,正好口也有點渴了,接過就仰頭喝掉一大口。
「咳……」袋里不是水,而是酒!她覺得喉嚨燒燙,整張臉瞬間比桃花更紅艷,卻是快飆出淚來的紅艷。
「喝這麼急做什麼?」他輕拍她的背。
「我以為是水嘛……」她咕噥著。這口酒和這番折騰,還真讓她覺得有點熱了,納蘭雙手抱住她腰肢,輕易地將她舉起,好讓她坐在大石頭上。
「這種時候當然得帶酒,你再喝兩小口,身體會再暖一些。」
妲娃乖乖地喝了,圓圓的小臉一片紅,被包在滾著白毛皮的雪帽里,看起來好可口,納蘭越來越不會在她面前壓抑自己,想偷親就偷親,想捏著玩就捏著玩,這會兒又把她的圓臉揉成了粉紅包子,親了好幾口,逗得她又嬌又嗔。
「要不要吃烤地瓜?」
妲娃咽了咽口水,本來不餓,听到食物卻突然嘴饞了起來。「怎麼會有地瓜?」想到松軟綿甜的烤地瓜,她開始擔心自己的口水要滴出嘴角了。
「下午時換了一些,剛剛正好拿來烤。」納蘭彎身把覆蓋在先前挖好的洞上的干土和柴枝撥開,里頭埋了稍早時應該還熱燙到發紅的木炭,還有之前就烤熟、埋在地下煨熱的地瓜。
「喏!」他撿了顆又圓又肥的,替她把泥土撥干淨,剝成兩半給她。「還是有點燙,小心吃。」
妲娃把酒袋擺在石頭上,捧著地瓜吹涼。
她越來越明白納蘭是真的有本事赤手空拳卻餓不死的那種人,如果讓他住在山上,那更是如魚得水,整座山簡直就像他的王國一樣。
那時如果不是傷在腿部與頭部,他就算自己一個人躲在這山上,大概也能活蹦亂跳的吧?
冬天能吃到野味的機會不多,所以納蘭偶爾會把多的獵物和她的族人換點其他用得上的東西,而且他手巧,擅長木工,器皿工具一類也難不倒他。
納蘭自己拿了一顆地瓜,把方才就堆在土堆上烤干的樹枝點上火,堆成小小的營火,才起身坐在她身邊。兩人吃著熱乎乎的烤地瓜,佐著桃花的香氣和美酒,看星光與桃花共舞。
深夜涼冷,她小小的身子往情郎懷里偎去,納蘭干脆一把抱住她,像抱著個毛茸茸的小女圭女圭似的,一大一小窩在石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扯亂聊,還無聊地偷咬對方的烤地瓜。
「你的比較甜耶!」明明味道一樣,她卻像耍脾氣的小孩般鬧道。
納蘭又咬了一口她的地瓜。「會嗎?你的比較甜……你好像小表,吃得滿臉,哈哈……」
「哪有?」她小貓洗臉似地胡亂模了把臉頰。
納蘭悶悶地笑著,傾身舌忝去她唇邊的地瓜屑。「在這里。」見妲娃小臉泛紅,他玩心大起,繼續逗她,「還有這里。」偷咬一口,「跟這里……」再偷親一下。
「你亂講,我才被你舌忝到滿臉都是地瓜!」她嘟囔著,卻沒推開他,「等一下回去白瑪一定會聞到地瓜的香味啦!」白瑪的鼻子聞食物最靈了!
「那我再幫你舌忝干淨一點。」他又湊近。
「你這個色鬼,走開啦……」軟綿綿的嬌斥和推拒,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妲娃永遠都記得,那一夜的桃花和星子,真的很美,很美……
***
第2章(2)
孟春。
雪消融,整座山城闐溢在桃花的香氣里,萬物好像從冬眠中蘇醒,由死寂中重生,昂然生氣又回到大地上。
族里的大事一向由六帳長老、神塔女巫與族長三方定奪。在族長的協調下,原本持相反意見的巫女與長老們達成了共識,他們贊成族長不主動向天朝求戰,但對山的另一頭,他們共同血脈的兄弟敞開雙臂,由富庶的他們接納戰後來不及恢復元氣的納蘭族人,幫助他們重建家園,甚至接受他們在山城里定居。
所以現在納蘭可以光明正大地露出蒼狼刺青,也可以大方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吉雅依然向他示好,羨煞族里所有男子,而納蘭則依然跟在妲娃後頭,這讓妲娃左右為難。
「你就原諒吉雅吧。」妲娃的另一個手帕交蘇布德,父親是族里地位崇高的大學者,祖父亦是六帳長老之一,蘇布德自己則是學堂擔任夫子,學堂里教授天朝的文字典籍,也教授族人的母語,不過蘇布德的祖父一直大力反對學堂繼續傳授天朝的文化。
「我才沒有怪她。」妲娃低下頭,「是我對不起她。」吉雅幫助她,她卻恩將仇報,內心的愧疚讓她在吉雅面前抬不起頭來,甚至不曾再主動去找過吉雅。
「你別忘了,就算吉雅對納蘭有意,她也不可能真的跟他有結果。」無論族長再怎麼寵愛掌上明珠,公主的身分早已決定吉雅的婚姻不會只關乎她自己的幸福。族長雖然決定不與天朝正面宣戰,但接納了納蘭的族人也等于與天朝為敵,他們勢必得犧牲吉雅的婚姻去換取包強大的友邦作為後盾。
雖然蘇布德是好意,卻不料因為她的這席話,讓妲娃開始躲著納蘭……
***
仲春。
雪融盡。春風在樹梢,在林間,也在每個人的心上和臉上。
天朝或許十分壯大,但也像只臃腫而脾氣暴躁的巨龍,永遠疲于應付無止息的憂患——東有蠻橫的海盜,北有剽悍的游牧民族,西有頑固的色目人,南有狠毒的邪教徒。納蘭與妲娃的族人總算得到一點安逸,因為那只貪得無厭的巨龍暫時沒空理他們。
風很甜,日光溫柔,合該是萬物皆美好,人生正如意的時候,納蘭的臉色卻很難看。他又像只被遺棄的流浪狗,跟在「前任」主人後,瞪著她的後腦勺,希望老天快讓他們心意相通,讓那個莫名其妙的笨女人知道他內心的不快,趕快跟他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