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沒有繡了鴨子。」妲娃素手撫過紅色喜袍上頭的白鶴與芍藥,唇角抹笑,眼瞼低垂。那圖案是她在戰爭那幾年繡的,那時她女紅越來越好,嫁衣她妥善地收著,怕褪色或蟲蛀,也小心翼翼地,不讓眼淚浸透,留下痕跡。
其實自她接受神授儀式那日起,這喜袍就注定不會再有穿上的一天,但她還是舍不得丟。
「你看,漂亮吧?」妲娃拿起新娘袍,在敖督面前轉了一圈,未了盯著鏡子半晌,「我好像瘦了點。」袍子的腰圍現在大概有點寬了。
敖督很安靜,很安靜。
妲娃又拿起新郎的袍子,「他還笑我呢,說我會繡鴨子給他。你瞧,這哪里像鴨子?」新郎的袍子上,她繡了鷹和蒼松,「我繡他的比繡我的白鶴認真呢!早知道就真給他繡一對鴨子!」她想像著她自己穿得美美的,納蘭卻穿上繡了鴨子的新郎袍,他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妲娃默默地把兩件喜袍收起來,嘴角始終抹著笑,敖督走來,又舌忝過她的臉,嘗到一點咸味兒,妲娃卻笑著揉亂它頸背上的毛。
「你放心吧,我不會哭的,那家伙失了約,我還想留著眼楮好好瞪死他呢!而且我只是覺得喜袍繡得那麼辛苦,丟了很可惜,不然早就不能穿了。」她幽幽地道,瞥見跟喜袍一起擺在大紅木箱里的烏沉木盒子,順手拿起它,忍不住又笑了。
巫女不能佩戴飾品,所以她這輩子所擁有的,跟祭神無關的飾品,就只有這三樣了。
蘇布德最後也是嫁了人,給了她一對紅玉髓耳墜,那時她還沒完成神授儀式,蘇布德耳提面命,要她不管納蘭有沒有回來,一定得用上。妲娃笑著把耳墜和珊瑚手鐲放在一起,才拿起那支桃花簪。
其實幾年前,她總把簪子隨身帶著,一個人時攬鏡自照,或凝望著湖水,想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點點滴滴,但是……
「雖然知道他應該不會生氣,不過我還是好想告訴他,我不是故意把簪子弄斷的。」她那時好心疼啊!明明說好不哭的,卻還是捧著斷成了兩截的簪子哀哀啜泣,「都怪我那時太常帶著它了,才會不小心摔斷。」後來她就把發簪收到盒子里,雖然還是時常忍不住拿出來看著。
「你想,不知道能不能想法子把它們重新接起來?」妲娃端詳著兩截斷掉的簪子,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其實那麼久的孤單,那麼多的寂寞,漸漸的也就習慣了,偶爾還能自我解嘲,想著往事自得其樂。
她卻不知,那夜她沒流的淚,已經麻木的疼痛,全讓另一顆心給擔了,受了。敖督在她熟睡的枕邊,鼻尖湊近她握著木簪的手,用它柔軟的鼻子蹭著她的掌心,嗚咽吞入肚月復。
它的爪子能夠保護她,能夠抓最大的山雞,但是卻不能與她相握。它能夠看著她,听著她,卻沒辦法告訴她︰他在她身邊。
敖督悄悄地離開了神塔,白色的身影在雪地上像暴風般飛速奔馳著,它跑過吹著雪的林間,跑過冷月銀輝拂照的山巔,也跑過北風嗚咽的荒野,跑過流水低吟啜泣的河澗,月西移,它沒有停下來,荊棘劃破了它的毛皮,碎石割裂了它的腳掌,它依然跑個不停。
黎明之前,萬物顫抖地低嗚,幾乎就要臣服于黑夜的魔力,忘記陽光曾經溫暖大地。
它回到那個斷魂地,身為人時的白骨早被林跡掩埋,他斷氣前緊握著的,妲娃寫給他的家書,露出了一截,它走上前,腳掌才踫觸到前端,就似幻影一般地碎了,北風一吹,成灰的紙灑在空中,什麼也沒剩下……
狼會流淚嗎?會吧,它無聲地啜泣,終于忍不住仰頭長嚎。那一聲悲嗚把長夜里大地最後一絲堅強敲碎,風雪驟臨,而他的悲傷飛越千山萬水,傳遞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兒夢境深處。
妲娃突然夢見納蘭,他沒開口說話,只是悲傷地,流著淚,凝望著她。
不要哭,他們同時開口,聲音卻同時被偷走,只能憑著默契,憑著思念,揣測彼此的內心。
就算一個人,也不要為我哭泣……
第6章(2)
敖督狼狽地回到山城時,已經是第二天黃昏了,為了不引起族人多余的揣測與恐慌,妲娃沒向族人說敖督不見了,只是拜托身邊親近的人幫忙找。
她知道它不是她所馴養,本來它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許它真是山神,它想去想留,還能由得著她做主嗎?可是妲娃這才發現,雖然總是拿它又氣又好笑,但體內同樣留著溫熱的血,都會有感情,何況它總是陪著她啊!
原來,不管有沒有愛情,終窟會在付出與得到的過程中在心上牽扯出羈絆。
這一回,她流連山林間,不是為了等等納蘭。
「敖督!」她對著山林喊,而遠方也傳來一聲聲回音,有時是她的,有時是特木爾或是白瑪的。他們都在幫她尋找敖督。
許是心意想通,妲娃依稀听到一聲嗚咽,轉過身……
「敖督!」乍見它一跛一跛的白色身影,妲娃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沖上前,抱住好像奔跑過千山萬水,渾身是疲憊與髒污的敖督。
她抱著它,喜極而泣,敖督又添著她的臉。
對不起。
「你害我擔心死了!你這壞敖督!」妲娃又哭又笑地戳著它的頭,可又忍不住抱緊它。
他記得他在身為人,即將斷氣那時,心里想著-只要能陪在她身邊,只要能陪在她身邊,無論如何他都心甘情願。
現在他知道,只是陪伴,是不夠的。
要知道得任何收獲都得先付出。
而他的付出是,他必須割舍他所不舍,所想要獨佔的……
仲冬。雪漫舞。
自從敖督鬧了失蹤記,妲娃就不敢再對它擺臉色了,天天做好料給它,冬天還沒過,敖督大爺已經肥滋滋。
「嘖嘖……冬天過了就能宰了吧?」特木爾蹲,捏了把它的肥肉。
榜老子的!拿開你的手!敖督揮了揮肥掌,掌力依然驚人。
「不要那麼凶啊!你要我來這里做什麼?」特木爾可是被這只肥狼從暖呼呼的炕上硬拖到白山桃樹下吹冷風,到現在還搞不懂它大爺想干嘛?
敖督開始扒地。
「你不會藏了什麼死人骨頭要栽贓到我頭上吧?」他可是很清楚這匹一點‘狼格’也沒有的兼肥狼看他不順眼已久!
敖督停下挖土的動作,又露出鄙咦的神色看他,然後轉過頭繼續挖。
這家伙真是十二萬分的詭異!特木爾覺得有趣得緊,索性就雙臂環胸等看它變啥花樣。
然後,敖督挖出事先就藏好的地瓜和木炭。
特木爾一陣無言,「你要我在這里天氣烤地瓜?」他怪叫,敖督凶悍地露出牙齒,還伸出顯然特別磨利過的爪子,冬天的陽光在它爪子尖端輝映出冷冽光芒,再配上狼眼里的精光一閃,宵小都要屁滾尿流。
別看它吃得一只肥肥,體能上的訓練可從來沒少過,要不然哪天妲娃遇到危險時,誰來保護她?
「好!我烤,你把爪子收起來!」特木爾背後冒出一堆冷汗,好漢不和惡狼斗,烤地瓜就烤地瓜,只是到時不要是全烤地瓜的當兒,敖督也沒閑著,奔回神塔,咬著正在看帳本的妲娃裙擺。
「敖督,我正在忙,你去旁邊玩好嗎?」妲娃現在懂得用柔聲安撫的手段了,簡直當它是寵物來著。
敖督不死心,繼續咬著她的裙擺,還搖尾巴,轉圈圈,為了博得妲娃的注意,只著沒要翻斛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