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滿弓刀 第35頁

「味道怎麼樣?」那女子笑著問。

楊昭勉強點了點頭,「不錯。」

「其實也就是普通而已。」那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你不是—般的過路人吧,我覺得你不像。」

「你這酒,為什麼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楊昭問。

「因為我听說,關內京城,有一種美酒,非常香醇,酒色如金,就叫金不換。所以我就借用—下……」

「哦。」楊昭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她說得不錯,當年風煙也說過,這酒是京城里帶來的。對他而言,那真正是一杯干金不換的酒啊。

「听說你這店里,還代賣一些繡品?」

「是啊。還有茶壺、茶葉什麼的,繡品嗎……」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話,我這里的繡品就只有—種。不管是枕頭套,還是被面、絲巾什麼的,都繡的是老虎。」

「為什麼,你特別喜歡老虎?」楊昭喝了一口酒。

「這倒不是,我說了,是代賣的。我鄰居王大娘家的姐姐,繡好了放在我這里賣。我賣得不貴,幾乎不賺錢,就只是幫個忙——她的腿腳不方便,所以……」

楊昭笑了笑,「那麼我也買一幅吧。」

「行啊!」那女子高興地站了起來,「我帶你過去看看。店里剛好沒貨了,你若是早來一天,還有一幅的,可惜被買走了。」

說是鄰居,其實中間還隔了好幾戶,只能算是街坊吧,一間矮小而破舊的屋子,門板上的油漆都已經剝落了。

她伸手敲了敲門,一邊回頭對楊昭道︰「她這里有不少繡品的,好像這三年來,她都一直不停地在繡老虎——所以才會繡得特別像。」

三年來,這什麼意思,楊昭不禁又一陣起疑。

「她呀,不是王大娘的親生女兒,好像是從外地來的,不過很漂亮!惟一可惜的是,她的腿站不起來。」仿佛是知道楊昭在想什麼,她又接著說了下去,「對了,金不換這種酒,就是她告訴我的。」

這時,門里有人道︰「誰呀?」

「陸姐姐,是我,秀桃!」

「門沒栓,你自己進來吧。」

秀桃一推門,跳了進來,「我給你帶了個客人來,他指名要買你繡的老虎——喂,你傻站著干嗎,快點進來呀!」

楊昭扶著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風煙的聲音!在他夢里,在他心里,縈繞了三年,就是這個聲音。曾經闖進他的營帳里,罵他是走狗,曾經在營門外,為了他跟別人爭辯,音綴在他的耳邊,輕輕叫過他的名字。

一抬頭,迎面的牆上,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副對聯,字跡娟秀,「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是夢嗎,他是……在哪里?楊昭有點暈眩。除了風煙,除了他,還有誰知道這句話!

屋里的桌邊,有一個背影,長長的黑發,白色的衣衫。

「風煙。」楊昭覺得自己說這兩個字,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背對著他的女子,驀然轉過臉來,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四目相交,漫長的沉寂。

震驚,懷疑,巨大的喜悅,錐心的酸楚,刻骨思念,無盡深情,一浪接一浪地涌上來!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誓言還在耳邊,卻已經過了三年。當初的心動和迷醉,牽掛和分離,那許多的誤會,那風雪里的溫柔,—幕一幕,恍若隔世,千般滋味都往心頭繞!

「楊……昭?」風煙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慢慳涌上眼眶。

他消瘦了些,也黑了些,額上多了一道淺而長的疤痕。這是當年麓川那場激戰里留下的痕跡吧?可是,並沒有減損他的英挺。這應該也是袁小晚的功勞,她向來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更何況,是對楊昭的臉。

可惜的是,她再也不能站起來,不能奔向他,不能飛撲進他溫暖的懷抱里。

楊昭也在看著風煙,宛若中了魔。她沒有死,她還活著,在這個距離他不到一百里的地方,生活了整整三年?!他—步—步地走向她,深—腳,淺—腳。這是怎麼了,他竟然連路也走不穩。

「風煙,是你嗎?」他輕輕模了模她的長發,又模了模她的臉。

「楊昭。」風煙的淚水撲簌而下,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他怎麼來了,他不是已經回京城去了嗎?

楊昭俯,慢慢握住她的肩膀,像是怕一用力就捏碎了她似的,輕輕把她擁進了懷里。

在這漫長的思念里,他無數次地想起,她在他懷里,那種柔軟和芬芳;也直到這一刻,重新抱緊她,他才敢相信,不是夢,不是幻覺,風煙真的就在他面前。

「你們——」秀桃在旁邊已經看得傻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們認識?」看這情形,遠不止認識而已啊!

風煙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別人,慌忙抬起頭,「他是楊昭。」

楊昭?!秀桃呆了呆,這名字好熟悉。

「你怎麼會在這里?」最初的震撼過去,楊昭和風煙幾乎同時問了出來。

「他是我帶來的。剛才他說要買你繡的老虎。」回答的卻是秀桃,「陸姐姐,你……你原來……」

「她是從京城出來送糧草,卻在麓川戰場上失去了蹤跡。」楊昭緩緩地接著道,「很多人親眼看見她倒下,又親眼看著她下葬,我以為,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著她的面。」

「我本來的確是受了重傷,但是沒有死。」風煙輕聲道,「是袁小晚把我從戰場上救出來,幫我揀回了這條命。可是我的腿經脈已斷,再也站不起來了。」

「袁小晚?」楊昭蹙緊了眉頭,「她告訴我,她親手把你安葬在劍門關下。」如果風煙沒有死,那麼他看了三年的那座墳墓,又是誰的?

「小晚也告訴我,說你被加封了寧西侯,已經奉旨回京了。」風煙看著他,「她還說,既然我的腿已經不能再復原,就不如留在這里好好地生活,她會替我照顧你。」

听她說到這里,楊昭已經明白了。

當年,袁小晚在戰場上發現了風煙,就把她送到這里,救活過來。然後又拿著風煙的衣裳,拼湊出尸首不全的假象,瞞天過海,讓所有的人都以為,風煙已經死在了麓川。

「我曾經托人去京城打听過你的消息,可是沒有什麼結果。而我,是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殘廢,又能做些什麼?」風煙淡淡一笑,無限淒酸,「我不停地繡這些東西,就是希望有一天,被什麼人買走,也許他正好去了京城,正好被你看見……」

她當然不可能找得到他,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回過京城。他就在她身邊,就在這片關外大漠上,而這三年里,這麼漫長的等待,他們竟然不知道對方的消息。

如果不是今天洛千里要來,如果不是他臨時想要出關迎接,如果不是他無意中看見那幅繡著虎的絲巾,如果秀桃店里不是恰好沒有存貨……楊昭不敢想象,他們還要擦肩而過到什麼時候!

「小晚留了一封信給你。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能重新見到你,就把這封信交給你看。」風煙取出了—封信,是封在蠟丸里的。上面只有幾行字︰「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救她是為了你,怕你傷心一世;藏她也是為了你,怕有一天會失去你。還是把這個寄與不寄的答案,交給蒼天去裁斷吧。——小晚」

「我明白了。」風煙低嘆一聲,「她真是聰明。」

「你不怪她?」楊昭把信紙擱在一旁。

「是我欠她的。」風煙微微—笑,「如果沒有她,我們今天,怎麼可能在這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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