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作都發作過了,現在才來懊惱有什麼用?振作些,打起精神來,好好地把你的工作做完才是正經。難道只因這麼件小事,你就得像駝鳥一樣地躲起來不見人嗎?
她悶悶地嘆了口氣,眼神漫無目標地瀏覽過這個房間。很男性的一個房間,她無意識地想。原木色澤的拼花地板,米色的淺棕混成的壁紙,上頭豪放地噴著暗鐵銹紅的流線條紋。床單同時混合了以上幾種顏色,上頭印著不規則的幾何形圖案。同樣的圖案在房間里其它部份重復出現,產生了一種美觀的和諧。
很好的設計,她對自己說,一面伸手耙過已然扎結得亂七八槽的頭發。梳子,她對自己說︰流目四顧卻找不到自己的皮包,這才想到那包包必然和自己的披風同樣被忘在攝影棚的某個角落里了。
我得想法子給自己弄來一把梳子。她對自己說,一面慢慢地坐起身來。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張大得驚人的床。說不定是特別訂做的?一般人用不到這樣的大床呀,她困惑地想,眼前猛可里掠過了範學耕那高大的影子。
天啦!她閃電般地跳了下來,像瞪著毒蛇一樣地瞪著範學耕的床,紅潮不可抑遏地爬上了她的臉。「我的天!」她申吟道,不能明白自己為了什麼會變得如此慌亂︰「我的天哪!」她低語,逃亡一樣地竄進了浴室里頭。鏡子里映出了她嫣紅的雙頰,閃著奇異光芒的眼楮。那一頭零亂的黑發給她帶來了一種少有的慵懶之致。眼前的李苑明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了。
苑明垂下了眼睫,深深的吸了口氣,試著將自己鎮定下來。不能明白自己為了什麼這麼慌亂嗎,李苑明?勇敢一點吧,你完全明白這種反應是從何而來的——也許是太明白了?承認吧,李苑明,她對自己說︰你受到那個人的吸引——而且是極其強烈的吸引。
罷開始的時候,由于自己早先受到的驚嚇,以及在那段時間里對男性產生的排斥,她曾經將這幾種不同的情緒混成了一團;但是在鎮靜下來之後,那種吸引力便如同沈澱過後的清水,透明得再也不容否認。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拾起了流理台上的梳子,開始整理自己的長發。不管怎麼說,比起先前那種恐懼和麻木感來,吸引力畢竟是太容易控制的東西了。她到底不是情寅初開的小女生,而世界上有魅力的男人也不是只有範學耕一個!
幾分鐘後,她停下手來審視著自己。不錯,除了雙眼還有一點浮腫之外,鏡底的人又已經容光煥發,可以見人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挺直背脊走出浴室,出了這間臥房,直直地朝前走去。
低語聲從前面房間里傳了過來。她在門口絞緊了雙手。勇氣,明明,她對自己說,牙關一咬便推開門走了進去,兩名男子立時停止了交談,雙雙朝她看了過來。
苑明拚命控制著自己想要臉紅的沖動,朝範學耕粗率地點了一下頭,而後避開了那對搜尋的眼楮,管自打量起這間客廳來。暗綠色的磁磚地板,會客桌下壓著一方極富印第安風味的毯子,牆壁是一種柔和的珠灰,掛著兩幅同樣風格的掛氈。柚木的家具流利而高雅。很有品味的擺設呢,可也是非常昂貴的擺設。一個攝影師能有這麼多的收入嗎?
她有些懷疑地想。
文安已經站了起來,領著她到他身邊坐下。「覺得怎麼樣了,明明?」他關切地問。
平日里吊兒郎當的樣子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沒事了,真的。」她向他保證,仍然刻意避開範學耕的眼楮。
「我已經和範先生說好了,明天下午再回來工作。」文安對她說︰「你說怎麼樣?
明明?明天下午可以吧?」
明天下午?當然不可以!扁想到自己還得將神經繃上二十四小時,等著與範學耕再見一次面,就已經令她毛骨悚然了。「不成的,表哥!」她急急地說︰「你知道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這件事不能等我回來再辦嗎?要不然——」她的眼神亮了一亮︰「要不然就今天吧!我現在已經沒事了,真的,我可以現在把這工作做完!」
那兩名男子不約而同地用著極度懷疑的眼光看著她,使她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她在肚子里諷刺自己,一面繼續試著說服那兩個人︰「我現在看起來可不像個石像吧?真的,我已經沒事了!」
「明天不行,可是我們也不能等你回來再照這些相片,」文安為難地說︰「人家雜志社這個周末以前就截稿了,可不能再等。可是——」
「那就沒有「可是」。」苑明堅定地道︰「我們現在就把相片照起來。只要——」
她轉向了範學耕︰「範先生不反對的話?」
學耕微微地聳了一下肩膀。「我是沒有問題啦。」他慢條斯理地說,眼神定定地審視著她︰「可是我真的不認為你今天應該繼續工作下去。畢竟你剛剛才經歷過了——」
「我很好,真的。」她第一百次地保證道︰「也許你很難相信,不過我平常不是那樣容易歇斯底里的。老實說,」她的臉頰因回想而泛紅,但她仍勇敢地說了下去︰「我覺得自己好糗,又呆又笨。這對我的專業形象是很有妨礙的。你應該給我一個平反的機會才是。」
他的眼楮里露出了溫和之意。「我並不認為那種發作有什麼好引以為恥的。」他沉思地說︰「因為一點芝麻綠豆事就歇斯底里得嚴重好幾倍的人多得是。我以前——」他猛然間住了口,繼續用一對明亮的眸子打量著她︰「我已經叫阿惠他們回家去了,現在攝影棚里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人。我工作的時候可是不留情的。沒有其它人來分我的心,你確定自己受得了我嗎?要是我又吼你像個石像了——」
喔喔,這個心胸狹窄的壞人!她方才在他姑姑面前擺了他一道,他閣下現在報仇來啦!苑明偷眼瞄他,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個壞壞的笑容︰「如果我受不了了,就喊你姑姑來救我。她會——嗯,」她聳了一下肩,硬把「打你的」五個字吞了下去。
學耕啼笑皆非地看著她。但他眼底那真心的笑意是假不了的。也一直到了現在,苑明才發現他先前的表情一直有多嚴肅。「好吧,」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看來你確實已經不像一尊石像了,那麼我們開始吧。」
攝影的過程進行得十分平順。因為範學耕一直保持著平穩的心情,也一直很輕松地和她聊著天。他解釋著為什麼燈光如此重要,攝影機的位置與相片有何關聯,事先的研究會產生什麼影響等等。文安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早都不見了,很感興趣地注視著他的一言一動。苑明在他平穩的敘述聲里整個兒放松了下來。事實上她真愛听他說話。不止是因為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也因為他所說的事對她而言十分吸引人。身為大眾傳播學系的學生,攝影本來就是必修的課程。但是當然,在那樣的基礎課程里,是不可能听到如此專精而深入的講解。
卡擦。快門響了一下。範學耕等了幾秒,而後將拍立得相紙上的覆片揭下,就著燈光審視效果,濃眉因專心而微皺。而後他回來調整燈光,再度工作;不時要求苑明更換角度,抬一下手臂,偏一下臉頰。卡擦。再一次的審視,再一次的調整。卡擦,卡擦,卡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