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挺直了背脊,將兩片面包放在盤子里,端到了雪嵐面前。「沒那回事,小姐!至少——那不是主要原因!」他嘆了口氣。〔這故事真是說來話長。」
「怎麼說呢?」她的身子急切地前傾。
老人的眼光望向了窗外,神色在一剎那間變得無比的遙遠。「我是在大陸撤守的時候,跟著老爺——也就是先生的父親,一起到台灣來的。後來先生到美國去留學,老爺不放心,要我跟去服侍先生,所以我對先生和太太——我是說伯淵少爺的母親——在一起的情形記得很清楚。太太生得真是美,性子溫柔又和順,和先生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唉,也許是太好了。如果他們之間的情形不是那樣,後來事故發生的時候,也許就不會變得那麼淒慘︰又或者,如果那個時候老爺還在世,能夠勸勸先生……」他的聲音漸漸變小,眼神像霧一樣的蒼茫,半晌才接又道︰「伯淵少爺是在美國出生的。先生本來一拿到學位就要回國,卻又決定先在美國作一點投資,所以就這樣耽擱了下來。在伯淵少爺五歲生日那天,先生和太太決定好好慶祝一番。那時正好有一個有名的馬戲團巡回到東部去,所以他們打算先帶他出去吃晚飯,然後全家一起去看馬戲表演。他們大約是在下午五點左右出發……」老人的嘴唇微微發起抖來︰「兩個小時以後,我接到醫院來的電話,說他們發生了車禍。先生受了重傷,太太——當場死亡。〕
「天!」雪嵐倒抽了一口冶氣︰「那後來呢?」
老王轉過臉來看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痛苦︰「伯淵少爺毫發無損。可是後來我知道︰〔他能逃得一死並不是由于幸運,而是因為︰車禍發生的一剎那,太太撲上前去,用她自己的身子護住了他。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緣故,太太或許還有機會逃得一命的。可是她選擇了自己的兒子……」老人緊緊地閉了一下眼楮︰「我想先生一直恨著著伯淵少爺,因為他認為是伯淵少爺害死了他的母親。」
「這種說法太可怕了!」雪嵐駭然道。
「但那卻是事實。」老王陰郁地道︰「事變發生以後,先生立即整裝回國。我想他是受不了留在那個傷心之地,也——受不了任何人提醒他任何往事。他尤其忍受不了伯淵少爺。因此回國之後,他立刻就把伯淵少爺送走。他在所謂的好學區買下了一棟房子,把少爺送進去住,叫我和他住一起,照顧他的生活所需。寒暑假就送他到親戚家去。剛開始的時候,少爺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家去,可是每次都被趕了出來。後來他就不再逃了,變成一個很沉默的小孩。至于先生,回來沒有多久就和現在的太太結了婚,又過不了多久就生了仲杰少爺。第二次婚姻對他好像還頗有好處,因為他不再像剛失去太太時那麼痛苦了,寒暑假也不再把伯淵少爺送走。但是他們父子之間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再也沒好轉過。本來有了弟弟的時候,伯淵少爺是非常高興的,可是……可是仲杰少爺卻從來不曾接受過這個哥哥。我不明白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先生對伯淵少爺的恨意,無形中影響了仲杰少爺了?我不知道。總而言之,〕老人搖了搖頭,眉宇深鎖︰「仲杰少爺一直對他哥哥滿懷敵意。伯淵少爺試了一段時間以後,終于不再作徒勞的嘗試。他回家的時候愈來愈少,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書本和課外活動上。我想他很早就已經下定了決心——初中一畢業,他就到美國去了。」
「他到美國去作什麼?」
「去讀書。台灣的義務教育只有九年,可是美國有十二年。而且他是在美國出生的。擁有美國的合法居留權。我想他是在竭盡全力的使自己早日自立吧。我也不知他在那些年里到底都做過些什麼事,只知道他拚命念書,拚命打工,用三年的時間念完了大學,二十六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他今年三十三歲,已經是馳名國際的考古學家了。在他拿到學位、得到教職的那個暑假,他十一年來第一次回國,可是……他們父子兩個到現在還像是陌生人一樣。〕
「看得出來。」雪嵐無力地道︰「難道——難道真的完全無法子可想嗎?」
「太太——我是說,現在的太太——雖然難免比較喜愛仲杰少爺,但她真的一直試著讓伯淵少爺回到這個家來,試著讓伯淵少爺接納她。伯淵少爺其實也是很喜歡她的,可是……我想那個傷害是太深了,他們父子之間的鴻溝也太深了,恐怕……恐怕是誰也無能為力了。〕
雪嵐咬了咬自己下唇,深深地鎖起了自己雙眉。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老王直起腰來,趕了過去。那種嚴肅淡漠的面具又已掛回他的臉上,好像他從不曾掏心吐肺地和雪嵐談過似的。
雪嵐怔怔地看著盤子里原封未動的面包,已經一點胃口也沒有了。她茫然望向窗外,細細的雨絲兀自落個不停。而她的心底也在哭泣。為那個才五歲大便被剝奪了一切親情的伯淵,小小的魏伯淵。當然,老王照顧了他十年,可是一個老僕的伴隨怎比得上失去了父母的慘痛?然而他那麼堅強,那麼勇敢地長大成人,掙扎著為自己找出自己生命的方向,成為一個這樣勇毅、自足且成熟的男子……
第十章
儼然
雪嵐突然問再也坐下住了。她上樓去取下自己的傘,直直地走入雨中。泌涼的雨絲如夢如霧,幽幽自她身側飛過。她的心情亦是零亂如雨,在渾沌中有著淒清。散步對于抒解她的心情並沒有什麼幫助,甚且加重了那隱微熱的心痛。她只有長長地嘆息,再嘆息。
到了下午,她實在忍不住了。想見伯淵的心渴切得令她心痛,而他一直都還將自己關在房子里。她踱出了自己房門,正看到女佣佩佩端了個茶盤上樓來。
「紀小姐。〕佩佩招呼道︰「我給少爺端了一些咖啡和點心上來,您要不要也來一些?」
「不用了,謝謝。」雪嵐對著她微笑,而後腦子里靈光一閃,她說︰「來,托盤給我。我端進去給他。」
佩佩側了側頭,眼裏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她什麼也沒多說,只是將盤子交給了雪嵐,自己下樓去了。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舉起手來敲了敲門。伯淵不耐的聲音自門後沉沉地傳出︰「進來!」而她在自己有時間反悔之前推了門,跨入房間。
老天,這是個什麼樣的房間呀!床上地上堆得各式各樣的報告和書籍,桌上攤著一大張地圖,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草稿。字紙簍已經滿出來了,四周還散著一些雜七雜八的紙團。〔你到底在忙什麼呀?〕
〔寫論文呀!〕他不耐地道︰『我要的資料今早才寄到,而我還有一大堆統計資料要做,還得整理一大堆摘要……〕他掠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照目前的進度看來,我至少得在房里待上一個禮拜!〕
〔需要我幫忙嗎?〕她的話沖口而出。
他聳了聳肩,站起身來伸個懶腰,然後接過她手上的盤子,開始四下張望,不曉得要把東西放哪里去好。他的眼楮轉了半天,結果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
〔其實沒那麼糟啦,〕他自衛地道︰〔起碼我很曉得自己要的東西都擺在哪里。〕
雪嵐笑得像一朵春花。〔呵,是呀,我真懷疑你今晚要睡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