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進去,你的母親在里面,她生病了,你要見她,她一定也想見你。」
艾瑞臉色蒼白,目光發直,搖了搖頭,「不,我沒有母親,她一定不想見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見她。」
「你說什麼?你明明有母親,母親為什麼會不想見孩子,你要是不想見她,為什麼又一路趕來?」緋炎難以理解人類的思想,他也從來不想去理解,可是,看到艾瑞這樣傷痛的表情,叫他郁悶難受到了極點。
艾瑞只是茫然地搖著頭,呆呆地望著大鐵門。光亮的鐵門上反映出她的面容,完全不像女性的粗眉大眼,才不過二十歲就已經布滿了風霜,甚至還光著的頭,這樣的怪物,怎麼會像一個女人;這樣的怪物,只會嚇壞高貴柔弱的夫人吧。
她慢慢垂下眼,聲音低弱;「伯爵說得對,我沒有母親,我從出生以來,就被當做戰士來教導,除了練功,只有戰斗。為了不讓我有柔軟的心,所以伯爵禁止母親和姐姐接近我。我甚至不記得我的母親長什麼樣子。一年當中,我見到母親的次數,不超過十次,而且很多次都只是遠遠地看一眼。母親和我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我想我根本沒有母親,母親也不愛我。我讓家族蒙羞之後,母親更沒有必要再記住我了。而我自己……」她頓了一頓,聲音更加微弱,「我從來沒有學會過愛人,也從來不知道母親的愛是什麼?以前,就算雷昂伯爵不在家,我也不敢去見母親,我想,我一定是不愛她的。我回來,只是因為所有人听說母親生病都會回來的,但是……我想,我一定是不愛她的,對不對?」
緋炎不說話,他無法說對,也無法說不對,人類的思想對他來說太復雜,他不能理解,不能明白。
案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應該是最簡單、最純粹、最真誠的,為什麼在人的世界里會變得這麼奇怪。
緋炎伸出手,想要輕輕撫模艾瑞的臉,想要輕輕拍拍艾瑞的肩,想要去摟住她忽然間顯得單薄無助的身體,想要學人類的方式去撫慰她。更想告訴她,不論她是男人還是女人,是人或是其他的任何生命,他都依然喜歡她,會永遠在她身旁保護她,永不分離;但是,緋炎又隱隱覺得,作為人類來說,一定是不喜歡听到這樣的話的;所以笨拙的他只好沉默。很久之後,他才輕輕問道︰「那麼,我們現在是不是離開這里?」
艾瑞不說話,伸手輕輕撫模鐵門,鐵門的冰冷讓她的手微微瑟縮了一下,就是這一道大大的鐵門,切斷了她和雷昂家族的一切聯系。要擊破這堅固的鐵門,對她來說,只要一劍就夠了。可是,這個時候,雙手卻軟弱得連劍都握不住。
我沒有母親。
離開這里吧。
我不懂得愛。
永遠離開。
我不會愛母親。
從此再也不會來。
母親也一定不會愛我。
從此忘記雷昂家族的一切。
艾瑞閉上了眼楮,心中翻騰的酸楚讓她以為自己會流淚,可是眼眶卻還是一片干澀。怪物,原來是不會哭的。
她雙膝微微地軟下來,在鐵門前滑跪下去,呆呆地望著鐵門里反映出來的影子,那是一張連悲傷都無力表達的臉。
「艾瑞!」緋炎的驚呼聲響在耳邊,艾瑞卻已經沒有心思去理會了。
她從來不懂得如何去理清內心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母親,到底有沒有愛,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無力地跪在這扇對她緊閉的大門前。但她知道,她既無法破門而入,也無法不顧而離去,除了呆呆地跪在這里,等待著,她再不能做別的事。
耳邊,似乎有人叫了無數聲「艾瑞」。
可是,她並不曾真的听到。
眼前似乎有一個人影不斷地晃來晃去,她也並不曾真的看到。
太陽,升起又落下,明月落下再升起,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她也並不覺得。身體麻木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不過,她也並不需要去知覺什麼。
三天三夜,對她來說,時間似乎長得足有萬年,又似乎短得只有一個瞬間,她甚至還來不及就最簡單的問題思考出一個結果。
可是,這三天三夜對緋炎來說,卻簡直就像被架在火上燒烤一樣——難過。
他從來沒有見過艾瑞這樣軟弱的表現,他不斷地呼喚她,卻得不到她半點兒回答。他伸手想要推她。搡她、拉她起來,卻覺得這個力量強大的勇士此時脆弱得讓人擔心,只要一踫她就會立刻粉碎。
他只好圍著她團團轉,跳腳跺足,滿頭大汗,急得又要哭出來了。
白天太陽烈得讓人心煩意亂,他跳起來,隨手拔出兩棵參天大樹,一手架一棵直豎在艾瑞的頭頂,為她遮陰。
夜晚,寒風侵衣,他施出火魔法,點出無數篝火,把夜晚映得光明而溫暖,可是火光中艾瑞的臉卻依舊木然沒有表情,這讓他驚疑不已,這麼多的火焰,這麼多的熱量,都暖不了她的身和心。
夜最深的時候,緋炎把火燒得很旺,火焰在夜風中跳躍,艾瑞的臉時明時暗,隱隱約約。
緋炎無聲地坐在她旁邊,靜靜地望著她仿佛已吶喊了千萬聲,也悲呼了千萬聲,最終卻只剩一張麻木的臉。
夜,很深,很靜。火焰在四周燃燒,緋炎听得到自己心髒的跳動,一聲又一聲,每一聲似乎都帶著悲傷。
神龍的心本來無拘無束,就算被人類捉住,受盡折磨,也只是憤怒,從不覺得悲苦,直到遇到她,遇到這個奇怪的人類,就似乎把幾百年歲月里從來不能理解的傷心難過嘗了個遍。
她的強大讓他吃驚,原來,柔弱的人類也可以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她的行為讓他震驚,原來,貪婪的人類,竟然會努力維護一條神龍,放走一個渾身都是寶,可以給人類帶來無限好處的神龍。
三年的時間,一直想著她,一直對她感到好奇。
再次見到她,看她生氣,他茫然;看她憤怒,他不解;看她受傷,他心痛;知她受苦,他悲傷;被她用劍砍、用鞭打,他委屈。但,就是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已經喜歡了她,已經決定要做她的飛龍,讓她成為他的騎士。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樣強大的勇者,原來也可以如此脆弱。
她的大劍,可以斬開大地、劈破長空,卻根本無法保護她自己。她的力量足以和神龍相抗衡,卻又像嬰兒一樣,軟弱得被人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刺得遍體鱗傷。
這樣一個全新的她,卻讓他的心更加疼了起來。
情願她像以前那樣,動不動生他的氣,動不動拿劍砍用鞭打,不要再這樣不言不語像是從此與世界隔絕一般跪坐下去。
他的心痛得越來越厲害,有些生澀地開口喊︰「艾瑞。」聲音十分低微,轉瞬就被夜風吹散。可是,夜風吹不去他滾燙的身體和火熱的心。
在輕喚的時候,他已經靠到了艾瑞身後,無聲地從背後把她摟進懷抱里。
「哭吧,如果傷心,就哭出來吧,好不好?」先哭出來的,卻是他自己,他的身體緊貼著她的身體,他那控制不住的眼淚也悄悄濕透她的衣服。
可是,艾瑞哭不出來。她根本就已經不會哭了,從六歲那年之後,就已經忘記了什麼是哭泣,就算是悲傷也表達不出來,而且,她現在甚至不能明白,自己是不是悲傷,一個不男不女、沒有父親和母親的怪物,是不是懂得悲傷,是不是還有哭泣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