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雪挹青霜 第26頁

舒俠舞眼楮閃亮,難道死心眼的丫頭終于想通了。

「我加人‘無名’而不接掌地獄門,我怎麼看,你早已知道了,不是嗎?」

絳雪徐徐地點頭,「—直以來,我都認為帥父是對的,用劍殺惡人是對的,可是當我們看到惡人殘忍的一面時,卻也沒有想過惡人也有親人至愛,惡人也有他良善溫情的一面,又有幾個人是天生的大奸大惡呢?惡即斬!可是,我們有什麼權利判斷這個惡是可以斬的?我們又有什麼權利去執行?替天行道嗎?以血護義嗎?這麼多年來,我不過是以俠義為名行殘殺之實的劊子手罷了。」

「絳雪!」

絳雪抬起頭看著舒俠舞,「宋知秋對我說了很多很多,我第一次知道,我所殺的人,原來也有喜有樂有悲有愁,他們有罪,但也同樣有苦。如果他們該殺,那我手染無數血腥,又算什麼呢?我憑什麼自以為可以操生殺大權?」

舒俠舞席地坐了下來,拍拍絳雪冰涼的手,「你的做法或許有欠妥之處,但我可以保證,這麼多年來,你手上所殺從沒有一個不是萬惡不赦不該死之人,殺他們或許並不全對,但他們死了,卻真的間接救了許多人。」

舒俠舞的語氣輕柔而真誠,沒有人知道她暗中正在咒罵宋知秋。這麼多年,我花了多少功夫,直言苦勸,旁敲側擊,種種方法用盡,也扭不過她繼承師門的死腦筋,這個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混蛋,卻就這樣輕輕易易叫她完全換了一種想法。

「如果沒有錯,那為什麼你要加入‘無名’?‘無名’為什麼永遠不肯輕易殺戮任何性命?為什麼你們總是寧願花十倍的功夫去搜集證據,揭穿罪惡,卻不用寶劍輕松地解決一切?為什麼你們要舍易取難?」

舒俠舞微笑,風塵里的輕艷嬌媚在一笑之間,皆變作端然肅穆,「不用再多說了,無論你想要做什麼,我總是支持你的。」

夜風帶著早春的寒意襲來,也帶來了遠處怒喝狂呼,但絳雪卻全不理會,只是沉靜地問︰「你有為地獄門監法傳燈之責,我身為師父遺命的傳承者,卻已不想再繼續地獄門,不想再繼續用殺戮和鮮血來衛道,你會怎麼做?」

舒俠舞失笑,「還能怎麼做?我像是個乖徒弟嗎?當年最先背門而去的人就是我啊,什麼監法,我才懶得監視你呢,你愛做什麼只管去做,誰有空攔你。」語音微微一頓,看著絳雪那本來黯然卻又忽然間生起一層奪目光輝的臉,一字字問︰「你想要做什麼?」

絳雪仰頭回望舒俠舞詢問的眼神,眸中的光華清清亮亮的,照耀了整個暗夜,「先養好傷,然後去找他!」

簡簡單單一句話出口,只覺心頭一陣舒暢,笑意就這樣自自然然自眉間眼角泛了起來。

舒俠舞輕笑一聲,待要說話,耳旁听得一聲大喝︰「你們兩個搞什麼,我拼死拼活替你們拖時間,你們怎麼還沒遠遠逃走。」

在二人對答間,柳吟風已自唐門一路逃來,身後遠遠地跟著無數正在接近的火把,看那聲勢唐門這一次竟傾巢而出了。

絳雪含笑立起,舒俠舞也笑得花落柳折站起身來,二人相視一眼,都覺胸中負擔盡去。舒俠舞伸手抓住絳雪的手,助她施展輕功,飛逃而去。或許是因著心情輕松的緣故,二人身法都比方才輕盈許多,一路逃竄,竟仍有閑瑕,讓笑聲就這樣隨著初春的風,點綴了整個夜晚。

只留頭大的柳吟風苦笑著跺足跟了上去。

第九章

夜已深,風正寒。

又是深秋,又是黑夜。

宋知秋醉得一塌糊涂,搖搖擺擺一步三晃地在街上走,抬頭看看遙遠的月亮,忽然間想起,明天就是霜降了,想到這一點,便有一種狂笑的沖動。

真的,真的,是和霜降很有緣啊!

所有可以決定生命,決定一切的事,似乎都發生在霜降。

二十多年前,在霜降之夜出生。

因為在霜降那一天逃課,引得爹爹說出「霜降休百工」這句話,從此每年霜降,白天偷懶,晚間纏著爹吃零食听故事,遂成習慣,以致于在一年前的那個霜降之夜給了人行刺之機。

在霜降時的夜晚,初遇絳雪。

在霜降的當晚,看到絳雪殺了……

呵呵一笑,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

再不是那風雅的竹葉青,而是劣制的燒刀子。

烈性的酒氣,總還能再增幾分醉意吧。

再不能傷絳雪,再無法眼看絳雪受任何傷害苦痛,卻又怎能再直面真心,怎能再成全這份情義。

悄悄地傳送消息,悄悄地在舒俠舞救出絳雪的同一個夜晚離開。

從此遠離絳雪,遠離江湖,遠離了所有的年少激揚,所有的安適閑逸,所有的指點山河,所有的溫柔多情。

從此只能永遠置身于寒冷陰暗之中了!一個連父親都可以背棄的人,一個連殺父深仇都可以輕輕放開不理不顧的人,還有資格站在陽光下嗎?

就讓這身和心從此留在陰暗中,慢慢地腐壞毀滅吧——

酒葫蘆很快就空了,隨手一扔,然後因為用力稍大,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下。

搖搖晃晃地支著地,試圖要站起來,卻發現,眼前忽然多了幾個大大的陰影。

「姓宋的,你什麼時候還錢啊?」

宋知秋醉得暈頭轉向,似是完全分不清眼前站的人是誰,說的又是什麼話。只管呵呵笑著,努力要站起來,卻又—再失敗,重新坐倒在泥濘里。

不知是哪一個人先不耐煩,一腳踢過來。

踢得他倒在地上,然後如雨點一樣的拳腳就加到身上了。

「混賬,有錢灌貓尿,卻沒錢還賬。

「十次來找你,你十次都醉得天昏地暗,你小子真以為這樣就可以躲得過去嗎?」

怒喝與拳腳並下,但宋知秋只管蜷著身子倒在地上,醉哼哼地笑著,即不呼痛,也不躲閃。

醉鄉夢正好,何必計較身外榮辱煩憂。

迸人說,不孝是最大的罪孽,戲文里說,逆子要遭雷劈,可是為什麼大半年的時光,蒼天還沒有降下他的罰,充其量是這些不足以傷害到身體的拳腳,亢其量是這遠遠不能讓他痛到忘了心中至苦的些微傷害。

圍在身邊的三個人打得手酸腳軟,不甘心卻也無奈何,一邊罵一邊遠遠地去了。

「你小子給我記著。」

「別以為可以躲得過去。」

「下次老子再給你好看。」

聲音漸漸遠去,宋知秋卻一直躺在地上,過了很久也沒有動。

沉重的腳步聲徐徐接近,「唉喲,阿宋啊,你怎麼又醉了。」挺著大肚子的徐嫂皺著眉就要彎腰來扶他。

本來醉得像完全沒有知覺的宋知秋忽然坐了起來,不用徐嫂相扶就急急站立。

房東徐嫂是個熱心腸的人,這幾個月,實在多承她照應看顧,徐嫂的肚子有九個多月了,隨時都會生,再怎麼荒唐,宋知秋也不敢勞動她來彎腰相扶。

徐嫂搖著頭低罵︰「明明比誰都清醒,偏要裝個醉蟲樣給哪個看,你也是個好眉好眼的好男子,怎麼整日里不務正業,不是吃酒就是賭錢,欠了一的債,整天叫人又打又罵的。要叫你爹娘知道,還不心疼死了。」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這爹娘二字,更觸到宋知秋心上傷口,一時臉色慘白,勉強笑問︰「這麼夜了,徐嫂怎麼一個人出來?」

「還不是惦著你,怕你又醉倒街頭,就這麼過一夜,所以才來找你啊。」徐嫂沒好氣地罵,「還裝什麼醉,快回去洗掉你這一身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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