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把全身上下打點得清清爽爽之後,慕容若有了閑工夫,自然圍著朝衣轉了七八個圈,然後開始了滔滔不絕的數落。其大意自然是責備朝衣錦衣夜行暴珍天物,長得這麼漂亮,偏偏要畫丑妝,不但掩飾姿容,順帶還折磨別人(也就是他慕容少爺)的眼楮,罪大惡極,莫過如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這樣嘩嘩嘩嘩,滔滔然如黃河之水,說了足足一個時辰。
正準備找口茶喝接著罵時,就听到一直坐在火前靜靜听他大發議論的朝衣輕輕地但也清楚地說︰「我自小就長得清秀好看,人人都喜歡我。八歲那年,家鄉道了洪災,家人喪盡,被人販子帶到市集去買,幸得當時歐陽老爺經過,看我清秀可愛,就把我買回去,給同樣年幼的小姐做伴。」
慕容若其實並非特別在意容貌的人,朝衣故意以脂粉掩飾美貌,但看來並不丑陋。朝衣的本來面目雖然極美,但慕容若自小見多美人,早已視為平常,所以也並不曾色授魂飛,只是知道但凡天下女子,莫有不愛美者,朝衣既自掩美貌,情願被人厭惡,其間必有不得已的苦處。慕容若不忍她多心煩擾,所以才刻意旁征博引胡攪蠻纏地胡說一通,無論她氣也好笑也好,只要令她忘掉傷懷便可。但此刻听得朝衣如此開言,就知她必要傾訴心頭隱密,便立時坐下,默然靜聆,只用那溫柔的眸光靜靜安撫她。
「歐陽世家是大家族,家大業大,便是小姐身旁的一個丫頭都還好吃好用,頗為享受。我年紀原小,人也好看,家中的主子又憐我淒涼,對我都頗慈愛。便是小姐少爺們也高興有我這樣一個伴兒,待我都很親近。只是人漸漸長大,知道的事漸漸多了,便再不能如幼時那樣單純。我長得比小姐竟還略好看一些,年紀小時倒也罷了,可年事漸長,少爺們竟然更喜歡與我接觸。其他世交的表少爺們來玩時也多喜歡和我說話。小姐有時就會不喜,時不時發些脾氣,莫名地就會惱怒要責罵人。而當時,我還只有十二歲。只不過,在大家族中當丫頭,十二歲已是不小的年紀了。十三歲的房里人、十四歲的姨太太也不在少數,我原又是個吃過苦的人,自然懂事得也早。于是我就常常刻意地用脂粉化妝把美麗掩去。開始時,只是做小小的改變,漸漸地化的妝就濃了、艷了,臉上的美麗也一點消失了。因為我很小心,一點點慢慢來,讓大家每天看著漸漸習慣。所以大家也就都接受了我的樣子,習慣了我的容貌,人們也就漸漸忘記我曾經的清秀了。畢竟當時還是孩子,女大十八變,越變越丑也不是什麼奇事。我每天都小心地化丑妝,直到如今已有六七年了。」
朝衣的聲音平靜而徐緩,卻令得慕容若心中陣陣的不忍和疼痛。如此一個美麗的少女,卻偏偏不敢以美麗示人,每天小心地掩飾著她的美麗,忍受著旁人厭惡輕視的目光,這其間的辛酸盡在這一番看似平靜的話語中吧。慕容若並沒有想到自己會為她的遭遇而如此心痛,但這樣如同身受的感覺卻並不讓他感到驚奇排斥,他默然,伸手,握住朝衣的手,向她微笑,一如往常,燦爛如陽光,溫暖如陽光。
一個敢于面對悲涼命運多年而不肯放棄的女子不需要憐憫與同情,她所要的,只是這一刻的握手,這一瞬的溫柔,這一個知心的人。
朝衣感覺著從手掌直傳到心頭的陣陣溫暖,繼續說下去︰「我從八歲服侍小姐,陪小姐一起讀書識字練武習劍。那時還是孩子,並不知避忌,武功上的許多不解,小姐都會在晚上和我一起研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天分,居然悟性比小姐還好,學得比她更好更快。只是在這一點上,我醒悟得更早,到十歲時,已經知道這樣不對了。所以在很多情況下,我明明清楚明白卻要裝糊涂。很多招式我看一遍就會卻往往裝著十遍八遍還只學個似是而非。小姐也在漸漸長大,學的武功越來越高深,而看起來,她和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了。她也只道我和普通的丫環一樣,武功高不到哪里去了。她與我日夜相伴,有許多心法口訣要記在書冊上日夜背誦,她也並不避著我,我听在耳里,自然也記在心上,領悟得倒比地還要快些。後來,小姐帶著我到峨嵋山拜師。靜空帥太就曾深深望著我,稱贊我的根骨極佳。我當時居然異想天開,跪下去求靜空師太收我為徒……」
慕容若輕輕嘆息一聲,他可以想得到結果。
朝衣抬頭望向慕容若,很努力地笑了一笑︰「那是我第一次拋開身份之別,大膽地想要去妄求一件事,最後,靜空師太當然沒有收我為徒。我不過是個丫頭,峨嵋山高手的入門弟子怎麼可以是個小丫頭呢?為此,我被小姐惱了好一陣子,說我胡鬧妄為,丟了歐陽家的臉。而那一次也是我真正明白身份之別的時候,自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在武學上有所妄求,只是小心地做我的丫環。小姐在峨嵋山習武,我是她的貼身丫環,很多事都是無法避開我的,不知不覺中,峨嵋山武學的奧妙之處,我竟也領悟了許多。就這樣,我就有了不下于小姐的武功。只是我仍然只是一個丫頭,武功太高對我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我並沒有顯露的機會,也刻意不讓人知道,以免有莫測之禍。就這樣,我只是個平凡的丫頭,不過是在武功上天分高一點,骨格好一點,稍為美一點,如此而已。沒有任何神奇之處,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看,若少爺要失望了吧。」
慕容若深深地望著他,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一字宇說︰「你是最了不起的女人。」
朝衣失笑︰「若少爺還要取笑人嗎?」
慕容若眸子里有著無人可比的認真,「還有人能比得上你嗎?如此美麗,卻不敢示人,如此武功,卻不能展露,身為人下,不得自由,這麼多年來,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時時如此。可我從沒有見到你有絲毫怨恨不平。你依然對主人盡忠服侍,為她的終身盡力奔走,你甚至還能不以自身之音而自悲自怨,反而每能感受生命中好的一面,去欣賞自然的美好,這份胸襟氣度,天下還有人可以比擬嗎?」
「若少爺是善心人,最知道如何哄人歡喜了。」朝衣微微一笑,「我不過是個樂天知足的普通女子而已。我為什麼要怨恨呢?我八歲失去親人,和我一樣失去一切的孤兒有無數,他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姿色好的被賣入青樓,沒有色相的甚至可能成為災荒中被吃的兩腳羊。而我被買人歐陽世家,而且當的是小姐的丫頭,並不曾受半點苦難。我感激尚且不及,為什麼還要怨恨?我是丫環,古來哪有個丫環比小姐漂亮比小姐能干比小姐武功高的道理,我掩飾武功與容貌也是應當。何況我並不曾損失什麼。我會武功,但我不喜歡打架,更不敢殺人,那樣宣揚武功做什麼?我掩飾容貌,才免了被少爺老爺看上,收入房里的事情發生,算來,我之所得比所失更多,我又為什麼要悲傷不平?更沒有絲毫了不起之處。」朝衣的眸清亮如水,語氣愈發坦然安詳,「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平日里吃穿用度比之普通窮人,尚要好上不少。我每個月的月錢有一兩銀子。我的衣裳食物另有例分,並不需要自已掏錢。我又沒有用錢的地方,只是把銀子存起來,至今頗有些積蓄。我原說想等到小姐嫁人之後,終身有了依托,便請求贖身,想來小姐也不會留難于我,到時我便可以紡紗織布,過完平淡的一生。你看,比起普通人,我的日子尚算好的,而世間尚有無數窮苦淒涼之人,備受命運磨難。我若還不知感激上蒼,整舊里唉聲嘆氣,怨天尤人,就是天也不能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