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酒量不算好也不算糟,但是一口氣灌下將近半瓶的威士忌,說什麼也會讓身體吃不消而突然漲紅臉,黝黑的臉上兩朵隱約可見的紅暈就是這麼來的。
他有多久沒去看裴月?冷玦自問。掐指算算已有一個禮拜之久。一個禮拜——他從來沒有隔這麼久不去看她。……讓我陪你、陪你直到……直到你再找到……屬于你的……幸……福……
「幸福」他哺哺自語。「什麼叫做幸福」那是什麼感覺他老早忘了,天真單純的裴月啊!她怎麼會以為沒有她,他還能找到幸福,她就是他的幸福啊!再找到……他還有「再」的機會嗎?
對一個殺手而言,愛人是負擔,而如今除卻裴月,這世卜再也沒有人值得他付出感情,十年來他一直是這樣度過的。
他腦海里冷不防蹦出裴月的臉,但表情……像她,又像李綺夢,他竟分不清楚誰是誰!是裴月的臉、裴月的笑;還是李綺夢的臉。李綺夢的笑……他看不分明了。
為什麼?他明明佔了上風啊!但現在躲得最凶的居然是他!明明是將她抓來做交換人質的,為什麼反而是他在逃避她、躲她?
他必須殺她!這是既定的事實,有仇報仇是黑街的原則;但是面對那張臉,他開得了槍嗎?現在的他,甚至連舉槍對準她這個動作都不一定做得出來,更別提殺她!到時候他能扣下扳機嗎?」
不知為什麼,方才李綺夢穿著長裙的模樣一直在他腦海里打轉,愈想遺忘,她的形貌就愈清晰,清晰到壓過裴月在他心目中的模樣。一思及此,冷玦倏地打了個冷顫,可悲的是,他連自己為什麼而戰栗都不知道。
「誰?」冷玦抽出槍,旋身對準關上的鐵卷門。縱然喝醉,也不代表他失去平常的警覺性。鐵門拉開,是擁有一張充滿貴族氣息的英俊臉孔的高挺男子,朝他溫和地笑著︰
「拿槍對著自己的好朋友不太好吧,冷玦。」亞治如微風般柔和的低沉嗓音如是說道。
冷玦不悅地收回槍,轉回身子背對亞治。對真正在黑道中打混的人來說,肯背對一個人代表他們相信他,不擔心他會偷襲自己,這是他們以性命所投注的信任。
「翼凱說你會在這里,果然沒錯。」那小家伙年紀輕雖輕,倒也是挺了解他們這一伙人的個性。「听說你抓到凶手了,如何?是怎樣的人?」將鐵門重新拉下,他走到坐在吧台邊、只點了一盞燈喝悶酒的冷玦身邊。
「你不去守著你的珠寶店,跑來這兒做什麼?」冷玦沒有對他的話做出正面回應,只說自己想要說的,目前的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身邊多一個人,即使那個人是最了解他的亞治。
「和你一樣,來這里緬懷沙穆。」這里是沙穆的酒吧,也是他們這十三個人常常聚會的地方,現在沙穆死了,恐怕大家不會再來了吧,怕觸景傷情。
「你要說沙穆會死全是我的錯嗎?」冷玦強自灌下一口威士忌,冷眼斜望向他。
「你也認為是我的錯嗎?因為我放過她?」
亞治搶下他手上的酒瓶,自己也喝了一回才道︰「沒有人認為是你的錯,在黑道的圈子平討生活,就該有隨時可能會死的心理準備,沙穆的死沒有人怪你;相反的,我很擔心你會責怪你自己。冷玦,你不是冷血無情的人,沙穆的死給你的打擊絕對不小。」
他和冷玦打自十歲起就以互利共生的方式過活,在這種方式之下,他們不知不覺間培養出絕佳的默契,也建立起良好的友誼。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看穿冷玦的冰冷外表,望見里頭熾熱的真實內在。「如果你真的冷血無情,你就不會坐在這里喝悶酒。」更不可能打造那間冰室。
「為什麼放過李綺夢?」亞治又問。冀凱告訴他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他實在不明白向來不留活口的冷玦怎麼會放過她。
冷玦倒過臉,痛苦地望著他。「記得裴月嗎?」裴月,每喊一次她的名字,就如同在他心上多劃下一道傷口,每一次都極痛。
「裴月?」好遙遠的名字,他還沒忘掉嗎?「你已經十年沒在我面前提起她了。」在她死後,他就再也沒听過她的名字從冷玦的嘴里冒出來,那是一個禁忌的名字,代表一段禁忌的回憶。
和裴月相戀時的冷玦,除去一身沾染已久的年少暴戾氣息之後,和一般的青澀少年無異,會笑。會叫、會緊張、會靦腆,尤其是在她面前,他的緊張只能用手忙腳亂四個字形容,常常鬧笑話逗得她大笑,站在旁邊觀看的他也不時湊上去熱鬧熱鬧,那段日子真的很開心。
~直到十年前的一場意外——事實上,「意外」這兩個字他並不怎麼相信,這意外來得太巧!
在冷玦帶她出去慶祝生日的路上,兩個人被一群和當時的他們年紀相仿的少年搶劫,就在拉拉扯扯中,一把刀刺上裴月,結束一切,將冷玦變成今天這個模樣。
意外殺人——這他能理解,但不懂的是,他們為什麼不是攻擊冷玦?照理說一般的行劫會先對付看起來較具有威脅感的人,怎麼可能先對嬌弱的裴月下手?而且當時冷玦早已經在黑街混開來了,一般的小混混是不可能敢當面對上他的,更別提拿他當搶劫對象了。
還有,在裴月送進醫院後,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冷玦身邊的人又是誰?那一個晚上冷玦沒有回到他們合住的地方,第二天他再看到冷玦時,就已經是和現在所差無幾的冷玦了,之後冷玦托他找人建起那一間冰室,將裴月冰封在里面長眠,
「她說要陪在我身邊。」那一天他只听見冷玦說了這一句話,就此再也沒听他提起過裴月。
一直以來他嚴守這個秘密,也從旁觀看他一點一滴的變化,當他知道冷玦選擇殺手這條路的時候,不能說沒有驚訝,但早知道他會這麼做的想法更濃——操縱人的生與死,這本是上天的事,然而他卻決意與天對峙,介入這項工作;原因無他,只因為上天無情地操縱裴月的死,連帶扼殺他的心——這是他對天、對命運所作的報復。
他想阻止,但無能為力。他知道裴月是冷玦的一切,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她的出現將他全部的沮喪吸收得一滴也不剩,同時也將他的感情全盤接收,成為他僅有的唯一,所以當心和靈魂唯一的寄托乍然消失時,任誰也無法接受這種打擊。
十年前的冷玦就是這樣在二年後發生的喋血事件中,開了殺人的先例,就此正式步入殺手之途。
「她……和裴月一模一樣。
「什麼一模一樣?」因為回憶往事讓他沒听清楚冷玦說的話。
「臉、身形,和她完全一樣。」冷玦抬起頭,苦澀一笑。「你信嗎?她和裴月長得一模一樣。」
「這……」亞治瞪大眼望著他痛苦的表情。天底下竟有這麼巧的事!他必須殺的人和心愛的人有同樣的一張臉?
難道……這是他與天對峙所得到的懲罰?
「甚至連表情——」冷玦停住話,猛力搖頭,最後反常地捂著臉大笑。
這一幕看在亞治眼里,分外感覺得到他心底的痛苦。這一招太絕了!他不禁埋怨起上天。
他該怎麼辦?只要看到李綺夢他就想到裴月,可是每一次他都得提醒自己,她是李綺夢。不是裴月!她是害死沙穆的人、不是他日夜心系的裴月!
但是,提醒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望著她的臉發愣,藉著她想象裴月生前對他說話的神態,結果是——看到她的每一眼都是痛苦,听她聲有的每一回都是折磨,他到底該怎麼做!?為沙穆報仇的意念和下不了手的猶豫形成兩方拉鋸,無感的。已開始有感覺,卻面臨受挫及左右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