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第34頁

「太不愧是商界女強人的本色。」

也許我真的當之無愧。

走到光怪陸離的社會上頭工作,真是太多考驗自己的鍛練機會,因此而造就了鐵石心腸、銅皮鐵骨,也是有的。

就在我大展拳腳,把連鎖快餐店全面拓展的這個開山劈石期間,就不知遇上過多少事情,教我學得精乖伶俐。

偏巧就是觀塘與九龍灣兩間樂寶分店開張的前夕,給我們簽好了三年合同的廚子張叔,忽然跑到我跟前來說︰「許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件緊要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我問。

「我看很難履行我跟樂寶的合約了。」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靜下來,看我的反應。

在以往,我必然會大驚失色,快餐店沒有了廚子,好似一條船,沒有了掌舵人,左搖右擺,失掉方向,終究有個巨浪翻過來,就要打沉了,那怎麼好算?

然,涉獵商場日久,有了經驗,知道什麼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也知道應該要以不變應萬變。

做事做人其實都有如玩撲克牌,手上的一副是皇牌,完全的成竹在胸,根本就不必輕易亮相,表露重要身份,手上的牌不過爾爾,跟對手是半斤八兩呢,更不必橫沖直撞,且沉著氣,看對方投注何等樣的銀碼,才定奪乾坤去留,甚是敵不過別人,倒不如從容地棄牌,讓一步,圖個海闊天空還好。

筆而,我不動聲色,示意張叔說下去。

第44節

張叔也真七情上面,一副愁苦尷尬的樣子,說︰「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女兒申請我移民加拿大去,原以為不會這麼快簽批,都說要等很久,因為輪隊的人極多,誰知就在這兩天,移民局準許證就批出來了,全家都嚷著要立即起程。我是很為難呢,其實我跟很多人一樣,都舍不得離開香港,在本城賺得容易,花得痛快,又豈是那加拿大可此?只是在老妻及兒女心目中都偏偏認為我一把年紀,還是做一般的功夫,拿一般的薪酬,倒不如提前退休去。真難說,順得哥情失嫂意。」

我笑著說︰「張叔,你別煩惱,張嬸他們的心意我很明白,不尚虛榮的踏實人,自然希望早日安居樂業,更不要骨肉分離。是疼著你,才不要你太辛苦。」

我的語調令對方駭異,忙道︰「我還是很能應付工作的。」

「當然,當然,張叔幾時都寶刀未老,無可置疑,只是你家里頭的意願是要照顧的。」

「可是你那兩間分店即行開幕,且我們之間有合同。」

「不用擔心,合作得勉強,你牽腸掛肚的獨自留港工作也叫我過意下去。我們不能單憑一紙合同辦事,超乎情理之外的要求,是不應引用法律保障,而把關系甚而錯誤延續下去的。你在簽約時沒有想過有此意外,也就算了,不必再把合約放在心上。至于說樂寶的人手,不成問題,在本城,有錢駛得鬼推磨,人力市場再艱難,也會有得供應。移民雖多,正所謂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請別為我擔心。」

我把鐵青著面的張叔送到電梯口,才往回走,繼續投入我的工作。

張叔所表現的漏洞太多了。

加拿大移民申請最快速都要半年,才能批出入境證來,換言之,我跟他談合約,講合作時,他已入紙申請移民,可從來沒有給我提過一句半句。如此的刻意遮瞞,只代表兩種可能心態,一種是根本不把移民看成一回事,批準了也並不打算真的成行,或者只去報到,立即歸航,那就無謂多生枝節,惹人疑慮,在一個賓主關系開端時引起不必要的憂慮。另一種呢,根本已是存心不良,借題發揮,打算乘人之危,來威迫利誘。

照目前的情勢看,是後者的成份昭彰,無容置疑了。

生意上生了意外,不論是環境忽爾惡劣,抑或遇人不淑,總要多用錢去尋求解決方法。這個如果是必要用定的話,可不必用在不義之徒身上,去成全他們的小動作。

我是的確出高了價錢才臨急臨忙把另一個合適的人,挖角到手,以填補空缺的。

然,不要緊。

蝕了錢,還要泄盡氣,是雙重的委屈,我以後也不會干。

凡事一理通,百理明。

對于處事待人,行藏舉止,思想言行,都是一套理論,一個模式。

丁松年是變了心,我,許曼明是心變了。

前者只不過是限于對一個人、一宗事之喜愛轉移。後者呢,是整個人生的走向改動。

我意志異常堅定地對我的律師,說︰「無論如何,多謝你的提點與關心。在我可以支持應付的情勢下,我無謂再領任何人的情,回報起來,更覺吃力。不必了!」

要食言、要悔約者,請便。

我樂于以我的損失去落實他們的背信棄義,這包括了丁松年、張叔,甚至那原本要租鋪位給我的沙田火炭業主錢伯在內。

對比之下,我認為自己的損失並不比他們大。

職業是否使女人的溫柔、嫵媚以至嬌弱都一掃而空了,剩下來的都仿似無情、固執與強硬。

經歷過滄桑苦楚的女人,再度站起來時,已經不再像女人了。

我輕嘆。

這些天來,躺到床上去,往往已是凌晨,只能有五小時左右的休息,又得再爬起身來,回到辦公室工作。

頭才沾在枕上,床頭的電話就響起來了。

誰?誰會在這個時刻給自己電話。

我抓起了听筒來,對方是把女聲,沙啞而微帶哭音,說要找許曼明。

我坐起身來,徽微緊張,答應著︰「我就是許曼明,請問你是誰?」

我的心卜卜亂跳,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秦雨?

她喜歡丁柏年,丁柏年並不喜歡她。他另有心上人,若讓秦雨知道了,這個人是誰?她會得在忍無可忍之下,搖電話向她大興問罪之師。

我是膽戰心驚的,不為什麼,只為尷尬。

沒有人,包括自己在內,會體諒這個處境,一個小叔子暗戀嫂子多年,而在她婚變之後將戀情白熱化的處境,是令人難為情、令人驚異的。

我知道,在我覺察到將會有一番狠狽之後,我完全采取逃避的方式,更專注于工作,更刻意地不再去想著那麼一回事。

直至到不能不處理的那一分鐘,才面對它好了。

這一刻,終于來臨,因為對方說︰「我要求你,跟你談一談?」

「在這個時刻嗎?」

「對,許曼明,我就在你的樓下,容許我上來見你。」然後她再補充︰「你已知道我是誰了吧?我是邱夢還!」

天!震栗更添一重。

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回事。

是另外一個故事,另外一對男女主角。

我苦笑,怎麼真的瘦田無人耕,耕來有人爭?我忽爾成為愛情倫理大悲劇的搶手角色了。

邱夢還為什麼跑來見我?在于這個時刻?

是丁松年有什麼意外了?

第45節

此念一生,我整個人自床上跳起來,立即答︰「邱小姐,請上來。我們是一梯一伙,復式頂樓的一座。」

當我開門讓邱夢還進來時,她的臉色有如白紙。

餅去曾經見過的優雅淡定儀態,都已不復見,她無疑是神色慌張,且微帶憤怒的。

這個神情似乎要推翻了剛才我假設丁松年有什麼意外的估計。

可是,我仍然在請她坐下來之後,立即問︰「不是松年有什麼事吧?」

「你仍然這麼關心他,我來找你的原因為何,你第一個推想就是丁松年的事來嗎?」

我愣然,一時間不能立即回答。如果我說︰丁松年仍是我子之父,那又何必呢?這種拉關系、攀交情的功夫,在今日,更不必做、不屑做、不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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