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幟 第12頁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圖,美麗而感人。

杜晚晴心里想,沒有比母親與外祖母開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間的溫暖與安慰。

不單只是血濃于水,其實更是同病相憐。

有什麼人會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鸞和花艷苓曾有過的苦楚?

任何人賺到手的錢都是血淚錢,不因人從事的貴賤職業而異,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財閥如是。

任何人支發薪金花紅給雇員,都是那番心腸、那個臉孔。

當你提供的服務稍為遜色,差強人意之際,是絕對不會顧念什麼情與義的!

一個娼妓,所要盡的義務,與她所可以爭取的權利,如何獲得平衡,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完、說得盡。真要形容的話,只會是一字一淚。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頭來生活,只為兩個原因,一是自覺有絕對責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輩子苦楚的外祖母與母親快樂;二是她要不停勉勵自己活得像一個人,而不是一條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筆此杜晚晴不住提點自己,要朝這個方向努力。

她這一晚,在廚房內轉來轉去,就是要酬還顧世均對她提拔的恩義。晚晴要選對方落難時,表現自己的心跡,是令她深深覺得活著還似個人樣的一項具體行動。

當然,一切的舉止言行都是潛意識推動的。

杜晚晴很早就炖了一個蟲草花膠乳鴿湯,招呼顧世均。

記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說︰「其實冬蟲草之功用同人參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參未必有益,多服冬蟲草呢,肯定無害。」

杜晚晴是個心思玲瓏的人,對于親人與客人的喜愛憎惡,都記在心上。從而在相處上,避重就輕,故此甚得對方的歡心。

這冬蟲草炖花膠乳鴿,要熬三小時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細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炖盅里頭似的。

筆而,當她把那碗名副其實的靚湯放到顧世均的面前時,場面與氣氛是相當感動的。

彼世均一把捧起那只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湯灌進肚里去。

然後,長長的吁口氣,說︰「好湯。」

「再來多一碗。」

彼世均忽而握著晚晴的手,說︰「你雖是個念洋書的娃兒,對中國文化歷史都有相當的涵養與興趣,知不知道古時有個民間俗例,讓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親近的人相聚;那親近的人兒呢,又多是燒一桌子的好菜,讓對方飽餐一頓,才再話別的。」

杜晚晴嚇得花容失色,顧世均是言重了。

萬萬想不到他的心已如萬劫之後的余灰,差不多湊不全了。

「世均,你別說這種喪氣話,事情未致于壞到你形容的那個地步吧!」

杜晚晴極力鎮靜地說出這番話,然,她臉上的血色驟退,給她留了一個很大的漏洞,顧世均知道是自己的過態嚇著了她了。

「對不起,晚晴,我控制不來。」

「世均,你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經歷過的風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險為夷嗎?何必氣餒。」

「總有藥石無靈的一天。」

「你悲觀罷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個禮拜以來的惟一飯約,其余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了罷?」

晚晴但覺不寒而栗。

飛黃騰達、風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個飯約,要得著顧世均的青睞,邀他見一面,怕比登天還難。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個粉身碎骨的話,斷不會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個頂級上流社會的跟紅頂白事了。輪不到你不瞠目結舌。

遠的事例,多如恆河沙數,不知舉哪一宗好。就說這最近吧,只為一位議員的民望驟降,且風聞港府對他的支持,因著他所依附的後台勢力,在政權斗爭中落了下風而削減,立即見盡人情冷暖。踫巧他的女兒出閣,場面是鬧哄哄的,集富貴榮華于一堂的宴會,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來。

坊間在婚宴後奔走相告,扳起指頭點數中英雙方的頂層名角兒,出席的屈指可數。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個個心里有數。

傳到杜晚晴的耳朵里,她心上就難過。才不過是在群眾跟前說錯了一兩句話,在政權爭寵的競賽中稍為落後幾步,人們何須如此張惶失色,奔走相告,誠恐被拖累似的躲起來避風頭?

再說,主人家未必把風雲人物都一概請齊,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種,怎麼都要硬賴在當事人的事業前途之上呢?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費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厲害。

既是一有風吹草動,便立竿見影。又何況實斧實鑿地有嚴重損失的顧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來。」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還年輕,後頭的日子正長。」

「顧氏現在已同意清盤,之後,就是我要宣布破產的時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驚的,當年船王陸家拍賣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還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資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鮑魚之後,還能穩住大局。听顧世均這麼說,他真是已到山窮水盡的階段了嗎?

「周陸兩家的大風浪都有翻身之余地,何況……」

「晚晴,他們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場上打落水狗的人,都會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來,也已大傷元氣,殺傷力不再如前。至于陸家,他的兒女還年輕,肯強出頭,人們也都顧忌三分,不知這幾匹黑馬會不會終于爆冷跑出,現今先行燒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認真是兩頭不到岸。」

「為什麼?」晚晴問。

「我這把年紀,不上不下,五十多歲的人,說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嘗不可;說是前路茫茫,亦非無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個女兒顧心元,才上大學,就算後繼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于是江湖中人衡量過輕重,認為毋須再將感情、時間、精神、金錢投資在我身上,便是走投無路了。」

杜晚晴忽然地一把抱住了顧世均,好像願意把自己身體內的一股毅力精力都傳遞到他身上去似的。

彼世均用手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地說︰「晚晴,多為自己留後路,不要只顧家里人。大難臨頭,全都是獨立的個體。」

這句話真是太寶貴了。

「晚晴,你其實是個好孩子。听我說,不要為別人做得太多,一定得不償失。人情減至最低限度,凡事都量入為出,你會生活得更平穩暢快。」

晚晴一時間像俯伏在一個多年知交長輩的懷抱里似的,有無盡的感慨。

「所以,晚晴,對我,你已經盡了應盡的義務,做足了應做的人情。這以後,不必再牽腸掛肚,一切我都心領了。」

彼世均沒有留在醉濤小築過這一夜,嫖客都有他們的自尊與情操。

床頭既已金盡,就不可佔姑娘的皮肉便宜。

杜晚晴在晚飯後,就送了客。

不是她的吝嗇,而是她的慷慨。

惟其對顧世均一如朋友看待,她才尊重對方的意願,明白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心態。

對于一個事業上遭遇巨劫的男人,再不能要求他的舉止胸襟依然瀟灑大方,帶一點點的酸氣,是應該接受和理解的。

杜晚晴臥在床上,苦苦思量,有什麼辦法可以切實的幫到顧世均渡過難關?

真正要扶助一個朋友,為他做的所有功夫,都不必讓他知道。

杜晚晴決定要看準時機,拉顧世均一把。

機會只要你留意,永遠在自己身邊。

兩個星期過去之後,喬繼琛探望杜晚晴,剛要離開醉濤小築之際,他一邊穿回外套,一邊對晚晴說︰「你那相熟的基金經紀,信得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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