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悵還依舊 第3頁

穆澄曾納罕地問︰

「你怎麼可能如此無憂無慮,了無牽掛似?」

方詩瑜大笑,答︰

「老友記,如果我事事都放在心上,早已塵歸塵,士歸土,早歸天去了,還能如此輕松地翹起二郎腿跟你喝茶?」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請別忘記我們在商界混飯吃的,三朝兩日就一個大轉變,要感懷身世,揣測別人對自己的愛惡,那兒有這個空?怕只怕憂心兩天之後,該人該事根本己消聲匿跡,或甚至改頭換面,那就認真浪費精神感情與體力,如何劃得來?」

方詩瑜的名字女性化,人呢,爽快得像個小男童。她再補充說︰

「最好只愛自己,只照顧自己,其他的人與事一律不管,最低限度少管為上。」

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

誰又能勉強得了誰?

于是兩個老同學,一個依然開朗豪邁,一個照舊細心敏感,卻非常適合在她們本行內發展,這倒是最幸運的了。

穆澄想呀想的,一直鑽進牛角尖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至有開啟大門之聲,穆澄才曉得移動身軀,從房門望出客廳,看看來者是誰?

竟是良人。

穆澄慌忙站起來,打算迎出去。

陶祖蔭已經走進房里來,頭一句話就問︰

「開飯吧!我肚子餓。」然後伸手解領帶。

天!穆澄一時間呆住了。

她恨本忘了煮晚飯這回事。

于是,只好靦腆地答︰

「今天我到書展走了一趟,回來晚了,故此還未預備晚餐。」

陶祖蔭皺一皺眉,一坐到床上去,正在月兌他的鞋子襪子,不經意地問︰

「什麼書展?」

「國際書展,在會展中心舉行。」

「你買了很多書?」

穆澄嘆了一口氣,想改正丈夫的問題,因為答案應該是︰

「我賣了很多書。」

書展已舉行過三天,她才正式亮相。首二天的售賣成績,她遙遙預先,成為全場之冠。今天親自出場,提筆簽名。銷路必然更勁。

可是,穆澄沒有作答,她只說︰

「我們到附近餐館去吃一頓好不好?」

「一天到晚要跟客戶同事應酬,外頭的菜肴,頂矜貴的吃得膩了,回家來就是想吃一頓家常便飯,換換口味。」

「對不起。」

穆澄真不明白,她筆下流暢尖刻,說話卻無法玲瓏剔透,人總是木訥。

其實,那句道歉的話是不必說的。

祖蔭有大把機會上各式酒樓餐館,吃盡鮑參翅肚,可是,自己呢?

徹頭徹尾一只灶底貓,每天在自己的窩內。早年。是吃昨晚剩下來的菜,每晚又都洗手作羹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百分之九十時間,須像個新娘子奉侍翁姑似地招呼陶祖蔭。

如果祖蔭喜吃家常小菜,那麼,她也喜歡吃日本魚生、福記鮑翅、太平館乳鴿、雅谷西菜等等等。有沒有人問她,注意她的需要了?

沒有。

真的沒有。

就算連假日,陶祖蔭都要跟父母與兄弟一起吃飯,都必然是先以父母主意為主意,翁姑有全權決定去吃什麼菜,穆澄沒有發言權。

並不是說穆澄反對孝順,只是,人心肉造,有來有往,長年大月的遷就老人家,那對老人家有沒有偶然作興也令媳婦好過一點呢?又那做兒子的,可不可以在盡他為人子的責任之同時,也考慮令他的妻子有起碼的權益?

穆澄每個星期日都盼望。陶家隨便一個成員,會得開口問自己一句話︰

「大嫂,你想這個星期日不上茶樓,改為吃些什麼好?」

如果如願己償,人生就不需要有希望了。

穆澄苦笑,她嫁後。生活一直充滿期許與盼望。

陶祖蔭已經換好了睡衣,干脆坐在床上去,按動那電視機的搖控掣,在選擇台心水的畫面。很明顯地,他並不打算再往外頭跑了。

連商量都屬多余。

穆澄又注定要往廚房苦干去。

換了是別些女人,怕已經吵起架來了。

她從來都不是個吵架的女人。

小時候已養成了上乘的忍功。

記得那年大概還未到十歲的樣子,班上坐在她身邊的一位女同學,叫周瓊珍的,一眼瞥見她書包內有張紅星寶珠的相片。登時怒容滿面,喝問︰

「你是她的影迷?」

穆澄搖搖頭,答︰

「今天替媽媽買報紙,隨報附送的。」

「扔了它!」周瓊珍命令式的說。

穆澄愕然,一時間也不知所措。

「听見沒有?扔了它!」對方窮追猛打,並不放松。

穆澄雖是個溫婉的人,但對于一些原則性的問題,她從小就曉得堅持。

從平日的相處對話之中,穆澄知道這姓周的女同學迷另一位跟寶珠一般當時得令的女明星,因而自動自覺,自作主張地「對付」別的有票房威脅性的女明星,對寶珠產生厭惡感,事在必然。

穆澄根本不是個喜歡看電影的女孩,她只愛念閑書。心目中無所謂寶珠不寶珠。

寶珠的相片對她當然不是彌足珍貴。然,那到底是她所擁有的東西,別人沒有權利褫奪她之所有。

筆此,想停當了,穆澄不打算理會同瓊珍,反應很冷淡。

周瓊珍看到寶珠的相片,就已經心火盛,現今看穆澄那副要理不理的、吊兒郎當的模樣,更是火上加油,不由分說,就伸手去搶寶珠的相。

下意識地,穆澄把書包蓋合起來,剛好打在對方的手背上。周瓊珍「哎呀」一聲,才縮回了手。

是從牙縫里發出來的聲音,周瓊珍很絕地對穆澄說︰

「你等著瞧!」

這就是說︰周瓊珍要跟穆澄開戰了。

她倒也言出必行,且行動極之迅速。

一眨眼的功夫,同瓊珍已經跑到老師面前去告狀,說穆澄私藏女明星照片。那年頭,學校風氣也真有點奇怪。中外明星歌星照片是嚴禁收藏的。大抵學校不認為學生以藝人作偶像,是值得鼓勵的。

第二章

穆澄就讀的那間教會學校,最鼓勵孩子們放滿一個書包的聖經、聖相、聖物。

誰個帶了一張半張貓王皮禮士利的照片或剪報回學校,被搜了出來,罪加一等,因貓王是個男的。

老師接獲投訴,只好公事公辦,把穆澄叫到身邊來問︰

「是有這回事嗎?」

穆澄點頭,她不是個有說謊及抵賴習慣的孩子。她甚而懶得解釋︰今早替母親買彩畫報紙,那張相片是附報贈品,她忘了夾在報紙上交回給母親,如此而已,自己並非什麼寶珠迷。她覺得事實擺在目前,她是暗藏違禁品,姑勿論是有心抑或無意,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何必嚕蘇?

老師循例武訓了她一頓,然後罰留堂抄一個課題三次。

回到家,立即吃了父親兩記耳光,固然因為他是父親,對自己的孩子有絕對性的無上權威,更為穆澄留堂,延慢了家里吃飯的時刻尚屬事小,阻礙她父親飯後打麻將翻本則是事大。

在成長的過程中。穆澄對父親的感情淡如水。

直至她到社會上工作了,嫁了,而父親又死了,她才慢慢的發覺親骨肉,又總是有好過沒有。

當然,令她有這種思想上轉變的最大因素並非來自江湖上的風險,而是因為父親死了。

任何人在世上煙消雲散時,在世的人都不介意把他當為聖人。何況是自己父親?

這也不去說它。

苞周瓊珍的這一段嫌隙。在孩子時代是件大事,更何況,穆澄並不因為受了一次罰,就能平息這姓周的心頭怒火。

她是越看穆澄越不順眼,為什麼?可能因為穆澄不跟她吵鬧,穆澄甚至不反抗。仍然自顧自的埋頭念書寫字听課,沒事人一樣。

周瓊珍火了。

對于撩是斗非的人,最恨就是他的強權沒有得著回應,被欺負的一方。根本不當作曾被欺負。于是原以為重錘出擊對準敵人鼻子打他個七孔流血,卻變成了空拳,撲了個空。對方還輕盈地走開了,自己卻因用力過猛,沒有了承接力,而致摔個頭破血流。那的確是很狼狽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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