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驚夢 第26頁

我毫不擔心,如果此刻宣布,我原來身患絕癥,真是一大解決。

人世間太恐怖、太殘酷、太心力交瘁。

我問喬暉︰

「告訴我!」

「什麼?」

「醫生對你說了什麼話?」

「他……」

「我並不怕,暉,你告訴我!」

「醫生說你受了驚,生活壓力很大,以致體力衰退,精神渙散,我很不明白,長基,在喬園……」

我別過臉去,表示不要他說下去。

醫生能診斷出癥候,卻無治愈的靈丹妙藥,枉然!

心病還須心藥醫!

「長基,我好擔心!」喬暉說,抱著我的肩,把他的臉貼著我的背,動靜似個小孩,一個在索取庇蔭的小孩。喬暉永遠是這種角色。

「不用擔心,我會好起來的!」

真好笑,現今,還要我來安慰他。

我輕輕地嘆息。

「長基,你會有什麼擔憂?什麼壓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說一聲,我陪你到外頭,譬如說,到歐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沒有回倫敦去了,是嗎?我陪你回去看看……」

「暉,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陽升起來,我就會好轉了,我會的,真的會,你現在睡吧!」

喬暉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那兒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嗎?

眼淚自眼角向面頰兩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陽才升起來,我已裝好身,準備上班。

我仍然感到渾身像掏空了似的,相當相當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撐著。起來,工作,生活。

為什麼?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

「我不知道你會病!」

我連笑的力也使不出來。

神情顯然仍舊呆滯,動作甚至遲緩起來。

我把不必要的會議全部推卻。

又分別按對講機至許秀之和史青的辦公室去,囑咐她們盡可能獨當一面。

許興高采烈地向我報道,加拿大東西兩岸的地產,旺盛得難以置信。一個一九八九年的農歷新年內,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牆的破屋一間,都能賣到個好價錢。雖然從復活節開始,價格已放緩,但我們在大溫哥華高吉林以及多倫多史加堡購入的幾列復式市屋,已替喬氏進帳八位數字。

史青受我影響,對香港地產投資自去年起已采取了保守態度,基于永遠只有買錯,沒有賣錯的原則,她這邊廂的負擔是輕松得多了。

事實上,我管轄的喬氏地產有條不紊,穩扎穩打,就算我顧長基不在喬氏了,也還是會自動在軌道上運行如儀,大可放心!

我軟弱無力地獨坐在辦公室內,發呆。

直線電話響起來。

我接听了。

「你上班了?我掛念你!」他這麼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電話呢?當作搭錯線?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嗎?」

「不,別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涼,還有心情問題!」

「你現今在哪兒了?」

「在喬氏大廈對面的一個電話亭!」

「為什麼呢?」

「跟你接近一點!」

「若儒!」

我伸手拉開窗簾,三十八層高的喬氏大廈,我的辦公室在三十六樓。鳥瞰對面街的公眾電話亭,小得像個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里頭。

「長基,你在看我嗎?」

「嗯!」

「你看到我嗎?」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麼樣子?」

「臉有些蒼白,仍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女人!」

「千里眼,你什麼時候回英國去?」病後,我第一次笑出聲來。

「你說什麼時候啟程,我就去訂機票!」

「別催逼我!」

「我不會。」

「你會怎麼樣?」

「我等。」

「等多久?」

「既已等了六年,不妨再等六年!」

我又笑了。

「你不信?」

「值得等嗎?你錦繡前程!」

「好不過溫莎公爵。」

「那六年沒有我的日子,你依然活著!」

「對,我沒有死,是我的不對了!」

「若儒,請別這樣,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認真的,生無可戀,死何足惜?然而,痛苦令我回頭是岸,我要掙扎活下去,好好地、愉快地活下去,絕不要死,故此,不能沒有你!」

「若儒,請勿再說下去,我已明白!」

「破釜沉舟,我不容許自己功虧一簣,那六年,不是人過的日子,芬士巴利小鮑園內除非儷影雙雙,否則回去那見鬼的英倫干什麼?」

「你如此地志在必得,令我震驚。」

「苦海沉淪過的人,知道上岸的重要,一定掙扎到底!」

「從前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所以才讓你溜走了,是我的錯!」

「一錯不能再錯,可是,我還有點模不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這六年,你開心嗎?」

我默然。

要說,縱使不開心,也算不上傷心的。

最低限度不及若儒傷心。我身邊有愛護我的人,這總比獨個兒跟寂寞與無奈搏斗,有相當差別。

「長基,你為什麼不答我?」

有人叩辦公室的門。

「有人要進來,我要收線了!」

「長基,我們今天見面嗎?」文若儒仍然在那一頭問。

進來的是喬暉。

我把電話輕輕放下。

「長基,你覺得累嗎?要真太疲倦,還是回家躺一躺!」

「不!」

我翻開文件檔案,批閱。

「長基,你準時吃藥了嗎?」

我點點頭,視線仍不離文件。

「長基,千萬別好強,身體要緊,天下也沒有辦得完的公事。」

我把文件檔案蓋上,站起來,再按動對講機,囑咐敏慧︰

「通知史青,我這就到她辦公室去!」

隨即走出辦公室,讓喬暉留在里頭。我相信他是有點難受的。

我苦笑,享了六年福分,得著一點挫折,也不算什麼了!

我是不是太殘忍?

這個世界,誰不?

走廊上踫到湯浚生。他跟我打招呼。

「大嫂,你精神好一點了嗎?」

我好奇地駐足望住他,有種怪異、非常怪異的感覺。

湯浚生,這人是正?是邪?

怎麼可以如此鐵石心腸?拋棄舊愛,迎娶喬楓。人家自殺了,傷心那三朝兩日,竟又泡上了董礎礎!如此面不改容,若無其事!

我戰栗、不解、甚至驚駭。

我能效仿他嗎?一邊留在喬氏,一邊跟文苦儒來往。

此念一生,胃內瞬即翻騰,一陣酸氣滾動,逆流而上,直沖向喉嚨。我慌忙推開湯浚生,急步沖至洗手間,剛來得及把一口髒物吐在洗手間的面盆上。

我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臉,白得像一張紙。

湯浚生一直站在洗手間門口等我,直至我扶著門走出來。

「大嫂,你怎麼了?我去找大哥來?」

我擺擺手,虛弱他說︰

「沒有事,我知道的。」

「你面色蒼白。」

「因為我惶恐。」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答他,大概是太順理成章之故。

「為什麼?」

「我正想如此發問!」

湯浚生望住我,眼里驀然掠過一絲驚疑。

我沒有再理他,走到升降機去。史青在三十三樓。

升降機停在三十三樓,我給身邊一個女職員說︰

「你有空嗎?可否代我到史青小姐辦公室去一趟,告訴她,我另有會議,沒空到她辦公室去了。」

那女職員禮貌地走出升降機,同時說了一聲︰

「好的!喬太太!」

我隨而直抵喬氏大廈地下,走出大門口。

一條大馬路橫亙目前,車水馬龍,熙來攘往。

我望過馬路另一邊的電話亭,果然!

那牛郎織女古老的故事,多麼感人!

將之幻化成現代都市的布景,這條斑馬線,就是鵲橋了。

我們各站在馬路的一頭,等待著,遠遠地都能看到對方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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