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雪 第31頁

單仿如是個會計師,也許鬧的是職業病,她是習慣了小心翼翼,銖錙必計的。在這問題上,單仿如的確無法跟夏惜真取得協調。

夏惜真曾嘗試領受這老同學的好意,笑著說︰

「得了,得了,總之但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願足矣。」

單仿如依舊嗤之以鼻,罵道︰

「老天真!肯定你事與願違。時代已經進步到就算你敬人一丈,人家都不會還以半寸了。你還活在夢中!」

不幸言中,單仿如在這人情的測量上頭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兩套新衣之後兩個星期,夏惜真的一個小表妹何燕湘登門求見。

還未開聲說話,漂亮的何燕湘就寬容至極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皚皚的貝齒,再加上兩個小梨渦,弄得夏惜真心神開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無敵,就像小表妹,現今快大學畢業,渾身都富彈力,整個人都充滿朝氣,前途如花似錦,無可限量。跟這種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這種三十開外年紀的女人,再有韻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麗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過到此一游的經歷,還怎麼會稀罕。

忽然這樣子想遠了,思想兜回來,剛好听到何燕湘甜得發膩的聲音說︰

「好表姐,請幫個忙,為我推銷一疊慈善獎券,是大學學生會籌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奪籌款冠軍,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勁鋒頭。」

夏惜真笑,就是喜歡何燕湘這種老實而坦率的性格,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飾的處世待人態度,直接、簡潔、講求效率,令對方無比暢快。大概當他們這起年輕人坐到高位上去時,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應手了。

夏惜真說︰

「善舉充塞社會,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個予以支持,然而,幫助你從心所欲,倒是責無旁貸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隨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沒有勉強得來的善事。每疊獎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強人,要掏一大疊「金牛」出來予我,或只是「紅底」乙張,我一樣感激。」

「會說話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來,寫下了一張五位數字的萬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搖晃,說︰

「足夠你榮登慈善小姐的寶座而有余了吧!」

何燕湘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說︰

「慢著,再過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兩個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貴由天,你少迷信。」

「別在得到好處之後,就板起臉孔來教訓長輩,還有什麼要求,快說快說,我還有十萬九十七件公事等著辦。」

「來來去去也是那樁事,有沒有知心好友,給我說兩句提攜的好話,讓我登門推銷獎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給了何燕湘兩個名字,最後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並且鄭重地說︰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搖吧,但千萬別要人家太多饋贈。你答應我,要懂得適可而止。」

「有沒有規定銀碼?」

「兩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過分騷擾。她們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們太賣賬,我于心不忍。」

結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計錯誤。三天之後,何燕湘在電話里很認真的對她說︰

「好表姐,叫你丟臉的人決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動了其中兩位善長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給我非常認真的說︰

「「你表姐這個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腸直肚,動輒就以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這怎麼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給你支持。」」

夏惜真听罷報告,心頭掠過一陣涼意,沒有做聲。

本來嘛,購買這些慈善獎券真是芝麻綠豆的小事,應酬與否都無傷大雅。然而,動用了自己的情面與名字,連那一百幾十都討不到,難免太傷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將心頭這口煩悶與不解的苦水,向單仿如傾吐。

她怕對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幾天過後,秘書程小琪跑進來,向夏惜真報告完公事之後,就說︰

「剛才霍太來電話留下口訊給你,說她要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聲,或請信差送過去。」

夏惜真點了點頭,示意知道此事,也沒吩咐什麼,就讓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沒法子應付,于是把她的電話搭進來給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書怎麼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訴你?」

「沒有。」夏惜真答說︰「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張票子去捧她的場,連這個人情你也沒有資格取到手,這算什麼朋友。」

「有便宜可佔才算得上朋友嗎?」

「我們不是白佔什麼便宜的,會得代她宣傳,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內苦笑,紅透半邊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贈券請人家賞面,抑或歌迷需要撲飛看表演呢?

「買票子捧場吧!水妮會感謝每一位認真地掏出真金白銀來听演唱會的觀眾。」

「你的這番說話,真是食米不知價,現今演唱會的票子二百元一張,要安排一晚節目,動輒一千元不翼而飛。能劣則省。」

夏惜真很想響應一句︰現今的服裝、鞋子也頂貴,何只動輒千元呢!然則,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餅得了人,過得了自己。唉!

終于,夏惜真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掛斷了電話線。

在來往的朋友名單中,又一個要報銷了。

夏惜真這一晚的情緒是極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電話,令她憶起了這個至為傷感的心路歷程。

為什麼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與慷慨磨損至白骨嶙峋,了無余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鳴金收兵而後已?

相識滿天下,莫道知己有幾人。能夠好好地經常維持門面相處者,都不多見。

很多人或許可以對自己裝聾扮啞,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歡的人繼續往還,以圖日中有個伴。

夏惜真從來不是這塊料子。

否則,也不至于孤苦至今了。

曾經有過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談婚論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後,悄然引退。

無他,夏惜真對形形式式的感情都執著、堅持,不肯輕率,不敢草莽,不要馬虎。

她需要找到一個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願為他燒飯洗衣,才肯嫁。如果單單為了在下班後,有個人長期陪吃飯,晚上枕畔有均勻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單仿如結婚之後,說了幾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栗的話︰

「嫁後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與周末,都不用顛來撲去的找朋友吃飯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覺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雖然兩個人困在屋子里沒有對話,但心上也有種沒由來的、穩定的平靜。」

听罷這嫁後宣言,夏惜真有幾晚睡不好。

找一個讓自己可以由敬而生愛的男人,在這年頭,說有多難就有多難。

社會栽培了女性的事業,卻折損了女性的婚姻。因為男人們都心生錯覺假象,一廂情願地實行他們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將所有家庭責任,不論是經濟負擔,抑或體力勞動,統統擱起碼一半分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們以為她們背得起?

夏惜真是個驕傲的女人,她並不輕易讓一個男人把她養起。然而,她也自負得不認為要分擔一個男人對女人應付的所有責任是項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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