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妳就猜錯了?」她問。
「接著,輪到我的同學,她見老師的神態,知我的答案多數是錯了,所以,她便說︰『不,Victoria判斷錯誤,應該是一個右傾的子宮。』」
「妳的同學真是落井下石!」
「她一向也妒忌我的成績。」我強調。
「所以她便這樣做。」她附和。
「不過,她的答案也是錯的!」
「為什麼?不是左便是右,怎會我們兩個都出錯?」
「哈!那是因為,病人一早已經割掉了子宮,在她身上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真是啼笑皆非。」
「在我實習期間,都不知有多少啼笑皆非的錯誤,實在有太多東西等著我去做錯,危機四伏。」
「還有什麼有趣的可以告訴我?」
「要下次再續,真對不起,我趁圖書館未關門之前要去續借兩本書,我答應妳,下次見到妳,一定和妳說個痛快的。」我真的害怕傷害了一個弱小心靈。
不過,她雖然是患了絕癥,但她一樣是明白事理,很知情識趣︰「好吧!下次再談。外面下著雨,妳要小心駕駛啊!」
「會,我會叫巴士司機小心。」
她轉身離開了,但走得未夠三步,把身轉回來向著我說︰「是經驗、是時間。時間可以令妳有更多經驗,凡事都不可以心急的。妳一定會是個杏林英杰。」
「多謝妳!」
「一定會的。」她說。
「但願是如此。」然後。我看著她轉身離去。
我永遠都不能忘記她的眼神,一雙渴睡的眼楮。其實,她的確很堅強。妳可以想象自己體內有一個計時炸彈的感覺嗎?不知何時被引爆,不知還可以生存多久。差不多可以說,明知會失敗的仗仍然拼命作戰。那個計時炸彈實在太難預料了,每一次的會面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喂!妳……」我把她再次喚回來,但心中全無目的。
而她,亦更樂意被我叫回來,可能,在這時她真的需要我,一個可以分擔的朋友。「是什麼?」她微笑著。
「唔……妳喜歡看書嗎?」我問。
「頗。」
「愛看什麼類的書?」
「嗯……最愛是神話故事,例如是希臘的神話,即使東方神話也不拘。」
我說︰「也許,若有機會的話,我會替妳借一兩本這類型的書給妳在醫院內消磨時間。」
「好哇!多謝妳。」看得出她是真的感激。
「別說客氣話。」
「Victoria,想妳都是快點起行吧。怕不怕趕不及圖書館關門時間。」
「對啊!傍妳提醒了,該是離去的時候。」
相信一定是我的悲觀主義作祟,我常常都牢記住「沒有東西會是永恆的」,我對「失去」這一回事的警覺性很高,就仿佛當我每得到一樣對象或一分感情時,我便同時已作好了失去這物或這情的心理準備。天堯說這是我對生命沒有安全感的表現,但我反駁他,說這只是自我保護的技巧,就和生態圈內的其他動植物明哲自保一樣。每種生物都怕被傷害,無論是皮肉上還是精神上。
每一次這個患了紅斑狼瘡的朋友離開我的視線範圍,我都不能擔保她一定可以沖破死神的防線再回到我身邊。希望和她還有「下一次」的約會。
「希臘神話故事……希臘神話故事……希臘神話故事……」。我在圖書館內一行行的鐵書架中尋尋覓覓,尚有十分鐘圖書館便要關門,所以就變得冷冷清清。
書架一行一行的,就像千萬條互相平衡的線,而我只是一粒移動著的點。假如你在一個鳥瞰角度來看我,你一定會告訴我︰「Victoria妳已走進迷宮內。」
「希臘神話故事!終于給我找到了!」沒有人理會我這個自言自語的人。
「亞奈科雷昂、亞拿薩哥拉、阿培里茲、阿波羅──終于看到一個認識的名字了!」
圖書館尚有三分鐘便要關門,工作人員已將部分的燈關上,暗示給仍在逗留的人知,該是離去的時候。道理和香港電影散場一場,只是手法剛剛相反而已。不知你有沒有在香港戲院看影畫戲的經驗,每到大結局快完的時候,那些引座員總是快快手手地把所有大門口打開。戲還未完,街上的光線已透進本應是漆黑的戲院內。總之,假如想客人離開,在光的地方便要把燈關上,而在暗的地方就是要著燈。
急步走到續借書本的櫃,差點連皮包也遺留在書架上。原來像我沒有時間觀念的人也不少,我就是那種不到四時五十九分也不踏進別人辦公室的麻煩顧客,每一件事也留到最後一刻才做。櫃前若有十個人排成長隊,而我就是第十個。
終于輪到我︰「這兩本書是續借的。」
圖書館職員把那兩本厚得像電話簿的醫學書拿到電腦旁邊,坐在一張有轆的辦公椅上,的的得得地弄著鍵盤。我仍著意地看著手上的希臘神話故事,津津樂道,沒理會他到底在電腦中找尋些什麼和輸入些什麼,就只知他沒有站起來。
「對不起!這兩本醫學書妳在兩個星期前已續借了一次,規矩是不能在三十日內連續續借兩次。」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什麼?沒可能的!」
當時,我真的呆了,但不是完全為了續借的問題。
那職員再說︰「而且,電腦顯示有其他學生正輪候借閱這兩本書。」
我呆得不知應望向那個方向,這個職員,那個在歌劇院門外的小提琴手,那個在校園音樂廳演奏的鋼琴師,都是同一個人。
「真湊巧。」我低聲自語。
「如果這兩本是指定的參考書,有別人輪候借閱也不是太湊巧的事。」他嘗試解釋,使我明白,但其實他才不明白我在想什麼。
「你說不能在三十日內連續續借兩次,這是條新規矩嗎?為什麼我上次可以在九十日內不停續借同一本書?」爭取是成功的父親。
「是那時的事?」
「暑假前的事。」我回答。
「我想,這規矩是在新學年開始執行的。」
「你肯定嗎?」
「雖然我只是做了一星期的替工,但我頗肯定的確是增加了這條規矩,不過,我可以替妳向我的主管再問清楚究竟……」未說完,他已經撥著電話︰「……好嗎?我是Icarus,羅先生在嗎?……,是關于續借問題,也許你可以回答我……三十日內可以連續續借兩次嗎?……好,知道了……明白了。」
他看一看我,欲語還休地,欲言又止地。
我說︰「我也明白了,是新的規矩。」
「對啊!」
「你可以把書收回。」
「妳不再需要它們嗎?」
「很需要啊!但我可以做些什麼呢?」
「真對不起。」
「亦不是你的錯。」
「妳手上那本『希臘的神話』也是續借的嗎?」
「不。是剛剛從書架取下來的,可以替我辦借書手續嗎?」
「當然可以。」
他又的的得得地弄著鍵盤,和他的鋼琴指法比較,他打字的速度就遜色得多。我看到那張有轆的辦公椅已全生銹。
「辦妥了。期限是兩星期。」他說。
「謝謝。」
「是啊!妳想加入那兩本書的輪候名單嗎?」
「好提議,但又有什麼手續?」
「很簡單,只是把名字輸入電腦中便行。」
「謝謝你。」我給他一個感激的微笑,然後便離開。
我想,已經耽誤了他不少時間,真的有點不好意思。我開始對他改觀。
站在圖書館外的巴士站,看著一架巴士的影像變得越來越小,離開我越來越遠。哈!罷剛走了一班,真不知何日君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