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一撫過架上的書冊,在模到《孫子兵法》時,突然發現觸感不同,那不是書冊,而是木頭刻就而成的偽書,他正想將它拉出,這時賢王的聲音傳來——
「阿珩快來,我知道瑢瑢在哪里了!」
尾聲 一生圓滿
今年北方雪下得很早,大地銀裝素裹,院子里的雪都積到小腿處了,初雪未融、陽光露臉,瑢瑢不急著讓紫環把雪掃去,反而拉著季瑀在院子里玩雪。
她做了厚厚的手套,套在兒子手上。
昨兒個她訂的鐵桶送來了,那鐵桶和日常里用的桶子不一樣,中間還豎著一根棍棒,她往里頭灌水,經過一天,凍實了、倒出來,就變成冰燈。
「瑀兒幫幫娘,咱們把雪堆高,再把冰燈擺上去,晚上往里頭燃上一根蠟燭,可美著呢。」
在京城,大雪封路的日子里,哪兒都去不成,爹娘就是這樣帶她玩的。
爹娘在的時候,是她人生最美好的歲月,現在她要將這份美好在兒子女兒身上延續。
堆好兩個台子,母子倆氣喘吁吁,瑢瑢點點季瑀的小鼻子,說︰「娘決定了,決定給你請個好師父,教你武功。」
兩歲多的孩子有的還不太會說話,但早慧的季瑀卻彎起笑眉道︰「學好武功,瑀兒保護娘。」
「行啊,瑀兒要說到做到。」
她在季珩身上明白了,孩子的心無法被勉強,就算娘親拘著季珩走科舉仕途,可最終季珩還是子承父業,上了戰場。
「說到做到。」季瑀鄭重點頭。
「真好,我的瑀兒能保護娘了。」瑢瑢蹲在地上,連連親吻他的臉頰。
「娘,不要親。」季瑀的性情清冷,實在不愛做這種事情,但相處年余,他也被娘鬧出習慣了。
「不管,我要親、我要親、我就要親……」雙手緊緊箍住兒子軟軟小小的身體,用大人的體力欺負小兒。
「瑀兒生氣。」
「生氣也沒用啊,在娶媳婦之前,瑀兒都得听娘的。」
「那娶媳婦之後呢?」
一句突如其來的話插入母子間的嬉戲玩鬧,瑢瑢被點穴了,她不敢動、不敢轉身,連頭都不敢回,因為她辨認得出來,那是……久違了的聲音。
呀地,未上閂的木門被推開,她听見腳步聲緩緩靠近。
咬住牙根,她告訴自己不哭,握緊拳頭,她必須堅定意志,她不會回京城,不會做妾,現在的生活很好,項瑾瑢不需要依靠男人……
她不斷鼓吹自己,不斷說著相同的話,只是……
天,她好想他!
「為什麼不聲不響走掉?有疑問、有不解,為什麼不直接問我?為什麼要笑著騙我天下太平?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受過多少委屈?」
委屈二字出口,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淌下,像蓄積已久的雲層瞬間落下傾盆大雨。
緊接著,田風從牆外翻進來,田雨從門外走進來,田露、田雷從屋頂上跳下來,加上主子,五個人圍著圈圈,把這對母子圍在中間。
突然間出現那麼多人,季瑀沒有被嚇得哇哇大哭,相反地,他睜著大眼楮邁起小短腿,從瑢瑢身前走到她身後,那氣度,沉穩得不像個兩歲小兒。
他站到季珩雙腿前,抬起頭,張開雙手擋在季珩跟前,臉上毫無畏懼,「不準欺負我娘。」
季珩失笑,看著他的小模樣,果真是親生兒子無誤。
賢王帶來的消息,讓他震驚得說不出話,瑢瑢竟還為他生下一女,如今兒女雙全,天底下哪個男人比他更好運?
只是不厚道啊!拐走他的兒子、女兒,一個人躲在這里享受天倫之樂,都沒想過他會擔心、會孤寂?
瑢瑢背對他蹲著,把頭埋進膝間,哭得越發淒慘。
季珩嘆息,彎下腰,把兒子抱起來,認真對他承諾,「放心,我不欺負你娘。」
說完,他把兒子交給身後的田雨,自己蹲到瑢瑢身後,自後面環住她,臉頰在她發間輕輕磨蹭。
夭壽哦,這種身教,以後怎麼教兒子男女受授不親?
田雨一驚,連忙伸手把季瑀的眼楮蒙起來,還給其他幾人使眼色。
然後你點頭、我點頭、大家都點頭,沒錯沒錯,雖然哄老婆回心轉意需要一點特殊手段,但……不好在兒子面前做啊!
為了小主子的教養問題,很有默契的四個人向右轉、齊步走,快步離開。
院子里剩下兩人,季珩沒站起來,只是身子貼著她的,臉也貼著她的。
「我不知道,皇帝曾經要賜你為平妻嫁給我,此事我不便撻伐,皇上對于婚姻有他的看法,但我不一樣,我不要小妾、平妻,這輩子我只會有個正室嫡妻,瑢瑢,我已經求得皇帝為我們賜婚。」
什麼?她猛地轉過頭,嘴唇在他頰邊擦過,他哪肯放過這個機會,他捧住她的臉,狠狠地吮上她的唇瓣。
一個熱烈激情的擁吻後,他牢牢地將她鎖在懷中,說著一路上他蓄積了滿月復滿心的話。
「我也不知道賢王妃為什麼要對你說那些,除了你,我從來沒想過要娶別人,我讓你和芷薇好好相處,那是因為日後她將會是你的小姑子,我拿芷薇當妹妹看待,從未有過非分念頭。」
「可是他們說……你為她,寧願終生不娶?」
「我不想娶親,祖父卻急著讓我為靖國公府傳宗接代,我故作曖昧,讓所有人都誤會了。」因此祖父派人上顏家大門,導致師父急忙為芷薇說親、導致後來程家的糾纏,這件事是他對不住芷薇,他發誓為此作補償,但補償的範圍並不包括迎娶芷薇。
所以……她也誤會了?瑢瑢凝睇著他的臉,心生抱歉。
「芷薇確實到了戰場,但不是我帶她去的,我不知道她悄悄跟在軍隊後面,等發現時已經到達戰區,當時忙著打仗,我分不出心送她回京。王妃沒說錯,她的確替我擋劍身受毒傷,性命垂危,但你的師父杜子戌救了她,就算是這樣,我也沒打算以身相許,瑢瑢你誤解我了。」
她……是誤解了?可那不重點,重點是……「你也誤會了,杜太醫不是我的師父。」不是王可兒的師父。
重嘆,捧起她的臉,他認真說︰「你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就是不夠坦誠,我們心里都有太多秘密,從沒有向對方說明。」
坦誠嗎?怎麼可以,她不行的呀!
看著他,季珩尚未說出口的話突地讓她感覺害怕,好像下一句……下一句話很重要,也很可怖,那將會讓她無所適從。
但他拉住她的手,目光篤定地望著她,不教她退縮。
「我調查過了,你是項瑾瑢,父親項文海,母親姜氏,除了來不及出生的弟弟之外,他們只有你這個掌上明珠,因科舉舞弊,項文海枉死獄中,姜氏懷胎受驚,一尸兩命,你叔嬸為了銀子,將你賣進靖國公府,你嫁給季學,整整三年遭受非人待遇。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熬下來的,是因為心性豁達?還是為父母報仇的志願未達?但最終……你還是死了,鬼使神差,你的靈魂附在王可兒身上,代替死去的她活了過來。」
她不想講、不敢講的話,他來說,從今而後,兩人之間再無秘密。
瑢瑢怔愣,果然是……很重要、很可怖,果然教她無所適從。
他通通知道了?天,她不該將爹和王昌國的事告訴他,當時,她不知道他的身分,不知道他有本事調查出這一切,更不知道他能為父親報仇。
所以……「你什麼時候調查出來的?」
「記得那群夜訪的盜匪嗎?劉氏派他們來是要殺王可兒,而不是殺項瑾瑢,她不想讓王可兒將瑀兒的身世傳揚出去,有妻有兒做掩護,外人才不會曉得季學有多變態。」
那麼早就知道了?身子微抖,她連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垂眉,心虛問︰「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害怕老天爺把一個可愛可親的女子送到我身邊?害怕你重活一回,把我從痛苦深淵拉出來?」捧住她的臉,他強迫她看著自己,「瑢瑢,比起你在誰的身上活下來,我更害怕你不在我身旁。回家好不好?回靖國公府,我需要你再一次為我把殘破腐敗的家變得生氣盎然,好嗎?」
她哭了,怎能不好,這是她連作夢都不敢想像的事啊!
她點頭,勾住他的脖子,坦誠了自己的思念,吻上日夜盼望的嘴唇……
沒錯,他說得都對,是她不夠坦誠,她總是怕東怕西,三年的地獄生活把她磨得小心翼翼。
她連喜歡都不敢大聲說,她把嫉妒死死壓抑,她以為這是不制造別人困擾的絕佳作法,卻差一點點賠上兩個人的一生。
季珩擁她入懷,讓她緊緊貼在自己胸口。
她在他胸前,甕聲甕氣承諾,「往後我再不會隱瞞你任何事。」
「對,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必須教我知曉。」
「我會,那你也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嗎?」她總是要求公平。
他垂眉一笑,「會,不過眼下有件事不是刻意瞞你,只是先前尚未有機會告知。」
「什麼事?」
「你在府外遇見劉氏,她想將你強帶回國公府那次,賢王救下你,你求他不將此事告知我,于是舍了三成利潤。」
「對,然後……」
「我想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他向我要一樣東西作為交換,我答應了。」
這般行事哪像個王爺,分明就是兩頭賺的大奸商!
此時,遠在京城的賢王連打了兩個噴嚏。
「他要什麼?」瑢瑢問。
「他要我們將一個兒子過繼給他,孩子可以養在我們膝下,但要改姓入宗,侍賢王百年為他傳承子嗣,我考慮讓瑀兒過繼,平白撿來一個爵位,我沒有反對,你會反對嗎?」
只要對孩子好,她沒意見。搖頭,她道︰「王爺做虧本生意了。」
「誰虧還不知道呢,日後他要是頂著瑀兒祖父身分,天天上門門蹭飯,再不高興,咱們也得忍著。」
季珩失笑,瑢瑢也笑開,交握的雙手、纏綿的眼神,這會兒他們都學會了,學會夫妻之間必須要坦誠。
擁她入懷,空落落的心口被填滿,這輩子……他要的,都有了。
這時屋里,舒兒的哭聲響起,她抬頭,他低頭。
他問︰「我的女兒?」
她點頭,更正,「是我們的女兒。」
瑢瑢掌家果然不是普通厲害。
短短一個月,她買下人,把靖國公府里里外外修繕一遍,還順利把自己嫁進門,每件事都做得有條有理,不見半點紊亂,這樣的本事,便是賢王妃也甘拜下風。
也許是因為太喜歡瑀兒這個小孫子,也許是因為對瑢瑢有罪惡感,賢王妃對瑢瑢的態度大轉變,而賢王動用惡勢力,買下靖國公府旁的七進大宅院,打算把賢王府直接搬到靖國公府附近,好每天都能看到小孫兒。
最不爽的是皇帝,他習慣別人對他奉承巴結,痛恨頂撞。
但這個習慣踫到瑢瑢就沒轍了,她的脾氣很好,皇帝再無理的要求,她都笑笑接受,讓她進宮做飯菜,她都允諾,唯獨皇帝要給靖國公府賞美女一事,她打死不低頭。
為此,還曾經給皇帝做的飯菜及甜食里都加入酸醋,氣得皇帝跳腳。
偏偏皇帝玩瑢瑢還玩上癮了,三不五時就想逗逗她,惹惹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奇怪心態。
成親隔天,進宮謝恩後,季珩將瑢瑢帶進書房。
「你看這里。」他向她展示用木頭做的、惟妙惟肖的《孫子兵法》。
「這是……」
「機關。」
季珩動手扳下它,下一瞬,書櫃向兩旁移開,露出一道窄門,推開門,門後有一道階梯,他牽起瑢瑢的手往下走,「小心一點,別急。」
是密室?瑢瑢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里頭是什麼?」
「有不少箱籠,下來過一次,還沒仔細看過,但我猜多數是父親的戰利品。」
被皇帝重用是很辛苦的事,別人下朝就回家,他下了朝還得去御書房,結束後還要去東宮喝茶,運氣不好的話,會被賢王拉去棋高八斗坐坐。
幸好現在有瑀兒可以分散賢王的注意力,否則他連陪瑢瑢的時間都沒有。
拾級而下,當雙腳終于踩上平地時,季珩燃起火摺子,將蠟燭一一燃起。
他打開最前面的箱籠,在看見里頭的金錠銀錠時,瑢瑢雙眼瞬間散發出強烈光芒!
瞧瞧,他帶她下來,就是要看她這號表情。
季珩得意洋洋,為了她的喜歡,他不介意讓皇上、太子,多「重用」幾分。
「我可以每個都打開嗎?」
她滿臉的驚喜,惹笑了季珩。
「當然可以。」他覺得,一個愛財的老婆很容易討好,而他喜歡討好老婆。
然後瑢瑢興高采烈地去開每個箱籠,每打開一個她就驚呼一聲,引得他也興致勃來。
他挑一口小箱子打開,里頭有無數卷畫軸。
挑出其中一幅打開,里面畫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兒,模樣表情都和瑀兒相像,只不過左下角寫著「吾兒阿珩」。
這是母親畫的,母親擅長丹青,每隔一年就會為他作畫一幅,送給遠方的父親,這些箱籠……是父親過世後從邊關送回來的吧。
幸好劉氏不知道這個密室,否則里面的東西將一點都不剩。
打開一幅又一幅,五歲的他、七歲的他……還有母親自己的畫像……
季珩一幅幅細看後卷上,再拿出另一幅,打開卷軸,只是這回他在看見畫像上的男人時,手一松,畫像差點兒落地,那是、那竟是……
「是我,季圖,前靖國公,你的父親。」
季珩猛地抬頭,鬼先生就站在他跟前,鬼先生竟是……父親?眼底浮上霧氣,他連話都不會講了。
「對不起,我添為人父,從小到大都沒有帶過你一天,你不記得我,理所當然。」
為什麼……季珩在心里問。
「為什麼回來?」季圖接下兒子的話之後嘆氣,「因為我造福萬民,我立下不朽功業,我的一生都奉獻給大燕朝︰卻忽略最該照顧的親人,因此城隍爺允許我回到陽間,把身為親爹卻來不及教導兒子的事,一點一點教給你。」
季珩激動的說不出話,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在乎、多麼依賴鬼先生,而鬼先生竟是自己最崇拜的親爹!
「你已將我一生所學盡數學會,你是我最驕傲的學生,我很得意有你這個兒子,很滿意你娶瑢瑢為媳,皇帝想錯了,我不在乎媳婦的身世,我更在乎的是她能不能帶給你幸福,很顯然,她有這個能力,我也很高興她為你生下瑀兒、舒兒,以後你們還會有很多孩子,你必須當個好父親,別像我一樣。」最終,徒留遺憾。
我會,我一定會!
「那就好,我得走了,我和你娘約定在奈何橋下相會,我們將一起進入輪回,我承諾下輩子把此生所欠盡數償還,下輩子的我們,會幸福的。」
他用力點頭。娘愛您,您是她最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