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變化可是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夏生正想回絕的時候,卻听見自門外傳來奇怪的腳步聲,好像是一個人拖著很沉重的東西所發出的聲響,慢慢地、一步步地往屋里靠近。「有人嗎?還是我听錯了?」毛叔自言自語著。「老了連听覺都不太管用。」「不,你應該沒听錯。」夏生道。「很清楚。」
丙然這一切並非錯覺,因為褚東雲也注意到了,他和毛叔一起轉向門口,三人的談話也暫時終止了,然後接下來,門鎖輕輕被旋動,發出喀嘈一響,三人同時一怔。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毛叔,他和褚東雲對望一眼後,眼底忽爾露出喜悅的神色,然後一個轉身便忙朝門的方向走去。夏生不明就里,于是便疑感地將視線掉向東雲,向他詢問著,不料東雲卻沒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門。他好像已經猜出來人是誰般,眼神忽然轉變了,那是一種很深切的期盼和孺慕,夏生從他眼底讀到了這個,她忽而一驚。難道是……就在她還在猜想的時候,毛叔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將門打開,一見到門外的人後,他竟高興地笑了起來,音量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先生!」
先生?夏生看向門外,只見那里站著一個渾身上下都是登山裝備,滿臉胡須的男人,而且還叼著一根煙,他看起來風塵僕僕,好像一走進來就會把家里弄髒那樣。那個被稱作「先生」的男人一看見毛叔似乎也很高興,伸出大掌來便往毛叔肩膀上一拍。「阿興!好久不見啦,你都沒變啊!」
「呵呵呵!先生也是啊,精神好像愈來愈好耶!」毛叔笑意盈盈地說,然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般。「唷!東雲也回來了。」
「唷?」那個男人好像這才注意到從方才起就一直站在旁邊的兩人,這時褚東雲便上前一步,簡短有力地說︰「爸。」
爸?他是東雲的爸爸?夏生有點驚訝了,原以為東雲的爸爸可能會是個溫文儒雅的學者,卻沒想到他卻完全相反,若不稍修邊幅恐怕沒人認得出他們是父子吧?褚允生看了看兒子,皺起眉頭。「怎麼穿起西裝來了?難看!」
褚東雲苦笑了笑,沒說什麼,毛叔卻替他代為辯解。「東雲現在在公司里上班,當然不能太過隨性了。」
「別跟我講公司,一听我就反胃。」褚先生揮揮手,一面拖著行李往里面走,一面又對兒子說道︰「什麼時候回山上來陪我做研究?」
褚東雲聞言,臉上出現一抹心動的表情,但卻沒有回答。夏生這回終于猜透了他的心意,他是向往自由的,如今這種被一條領帶束縛在水泥叢林里的生活,他似乎並不怎麼留戀。褚允生听不見兒子說話,便回過頭來看他,然後也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一直沒開過口的夏生,他一見這個女孩子,心中便無由地起了好感。「咦?這位漂亮小姐是誰啊?怎麼沒人介紹給我認識?」
「啊!對唷!剛剛先生回來,我實在太高興了,都忘了藍小姐還在這里!」毛叔一拍自己額頭,年紀大了就是這樣,忘東忘西的。
「藍?你姓藍?」褚允生仿佛被勾起了興趣。多麼好的姓啊!「是的。」褚東雲好像就在等父親注意到她,輕輕將夏生帶到自己身前,溫柔地看著她,緩緩地說︰「爸,她叫夏生,藍夏生。」
「唔……藍夏生……」褚允生模模下巴,一手按熄了煙。「夏天時空中的一抹蔚藍,好名字!」他覺得好听極了,便朝夏生笑開來。「我這樣解釋對嗎?」
夏生羞澀地一笑,現在她好像終于有點了解為什麼褚東雲會那麼喜歡、尊重他的父親了,他是那麼地開朗親切呵!「對。」替她回答的是褚東雲。褚允生聞言抬頭望著兒子,褚東雲仿佛便是在等這一刻,他望著父親的眼楮,定定地說︰「她也是我心中的蔚藍。」
短短一句話,褚允生便已了然,蓄著大胡子的嘴邊勾起了一抹笑意,他知道兒子不會隨便要求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事情,但是一旦決定了,那便是再無更改的事情;也因為如此要下什麼決定時,兒子往往比他人來得慎重並且多慮,其實就是因為太過在乎的緣故。看來這個叫藍夏生的女孩,似乎正在一步步突破著他的心防;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看來真是相配極了,也適合極了!褚允生不禁這麼暗想著。他對孩子像對朋友,並不想干涉「朋友」的決定,而夏生給她的第一印象也很不錯,只是太瘦了點,也太沉靜了點,但是,管他的!又不是他要娶老婆。
夏生听見褚東雲也不見還有旁人在場,便說了這種話,差點又臉紅起來,不過一方面又覺得這話實在動人極了。她真的是他心目中的蔚藍嗎?不再是他回憶不起來的盲點了?那麼,即使他這忘了過去又如何?即使他對從前一無所知又如何?在他的心中,藍夏生並不是以回憶的形態存在,而是現在式,進行式呵!「什麼蔚藍?可笑!」就在三人都滿心歡喜、氣氛正佳的時候,突然由樓上傳來這麼一句話,冷冷的,語調宛若寒冰。
夏生聞言不由得輕顫,回頭看,這才發現沈怡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口,她身著睡袍,雙手環在胸前,冷凝地看著這一幕。而褚東雲的臉在看見母親後馬上沉了下來,他下意識的將夏生拉到自己身後。
沈怡其實並沒有睡著,當她听見樓下有異于平常寧靜的聲音之後,她便起身到樓梯口觀看了。當她看見自己的丈夫竟然也回來了的時候,心下竟是一陣難以克制的激動,當她再看見褚允生父子和夏生聊得那麼愉快時,更是莫名的一陣嫉妒。
他回來了,終于回來了!上次見到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她記不得了,只曉得允生的臉上,胡子留得愈來愈長,人也曬得愈來愈黑,而她呢?在一堆瑣事里煩得心力交瘁。他好自私啊!在叢林深山里逍遙快活,放她一個忍受黑夜無邊的孤寂,他好自私、好自私啊!一听見他稱贊藍夏生,沈怡更是氣得發抖了。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嗎?難道他沒看見藍夏生的諸多缺點?沒看見她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她配不上東雲!東雲值得更好的!武裝著自己的氣魄,沈怡一步步地自階梯上下來,她的步伐踩得緩慢,她的神情顯得嚴肅,她看起來像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叫人望而生畏。
褚允生看著久違的妻子,不由得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每次回來,他都發現自己又因分離而更想念她了,美麗雖然仍未自妻子的臉上稍褪,但她卻蒼白如許,因不肯示弱的堅強而更加強悍。他比誰都更了解她的,不是嗎?但他也是個固執的人呵!不肯有半分的讓步全是為了爭取自己的自由,他生性落拓,實在受不了爾虞我詐的商場與緊很快要勒斷人脖子的西裝領帶,所以,他逃了,明知這是個會愈捅愈大洞的漏子,他還是逃了。
事情怎麼會發展至這個地步呢?夫妻不能兩心共通,反而漸行漸遠?相對無言,各自懷著心事,沈怡自階梯旁走到他們面前,冷冷的,不帶著任何感情。「藍小姐這麼晚了還來拜訪我們,真是不敢當。」她偏偏就不對著東雲或丈夫發作,只將目標放到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夏生身上。
「伯母,晚安,好久不見。」盡避夏生緊張得連胃都痛起來了,她還是咬緊牙關,試圖冷靜下來,但一想到夢中沈怡曾經出現,還拿著支票不停在她面前晃動的模樣,她就覺得沒來由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