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瀾池 第18頁

我並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種天意的指引,讓我走向山莊里那座紅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愛過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後站住。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仿佛早已知道會見到我,她的平靜竟與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來了。」她的語氣疲憊而淡漠,仿佛已歷盡蒼生,無物可以動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當我終于問出那句話時,我覺得口中滿是鐵銹的氣息︰「為什麼?」我說。

她無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決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寧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麼?」她說,「我不過是為了我的家族,放棄了你。」

我霎那無言。

其實我何嘗不知她是為了什麼。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榮耀門庭其實已岌岌可危,不然他們決不至于冒險收留紫背金刀葉滄元。而以和親與池家結盟,未嘗不是一條最好的捷徑。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卻一定要親耳听她告訴我,听她將事情交代得簡單明了殘酷清晰。

忽然間我覺出自己萬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輕輕嘆息一聲,「你不該來的。」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黑暗中忽然響起疾掩而來的腳步。數百只火把亮起,將四周映如白晝。原來池楊率眾而出,不過只是一個誘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這是一個圈套,我仍然會來。

我對數百圍困我的人不聞不見,我望著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顏。那從前煙絲花影中的少女容顏已無處可尋,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識,卻因此讓我覺得更加陌生。

她比從前更美,幽沉沉的艷色使人失足,完全成為一朵深紅的蓮花。

我忽然想起這山莊,還有這山峰的名字。

紅蓮山莊。紅蓮峰。而她是這里的一枝紅蓮。

可笑我現在才想起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與這里不解的夙緣。

我看見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結深紅的絲絛。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間的光華奪目驚心。

「關荻?」他揚眉問我。

我點頭,我知道他是池楊。

他手中劍已出鞘,卻並未抬起。

「放了他!」我听見慕容寧在他身後說。

他仍望著我,不為所動。

我緩緩解下腰間長索,握在手中。

風聲漸起,由遠及近。我听見枯枝斷走敗葉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涼。眼前一陣蒙昧,銅錢大的雪片傾巢而落,混沌乾坤,蒼蒼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見掠起的劍光如雨後長虹,七彩迷離,斬落我所有過往。

我拋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幾何時,江南薄雪,離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溫柔。

長索墜地,劍光消失,沒入我胸膛。

池楊凝劍而立,一閃的動容,輕輕退後,長劍拔出。

慕容寧一掠而來︰「你放了他!」

池楊側臉望她,沉寂無言。

「你說過會放過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她昂然地說,她的黑發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纏進這離亂的夜。

池楊有短暫的僵硬,然後忽然間他大笑起來。

「好!」他說,揮揮手,眾人霍然讓開,暗夜里分出一條路來。

慕容寧向我走來。

「是什麼誓言?」我問。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與你無關。」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麼?」她問,「用了吧。」

我從懷里取出了兩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滿。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將它們一一擦干。

「從前我留著它們,不過為了保存我們相遇的證據。」我將瓷盒輕輕放在她手上。

她抬頭看我,一臉憂心。

「我不會死的,」我向她低聲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轉過身,我走入那條窄窄的通路。

恍惚間,仍是蘇州城里那條無名的窄街,下著雪。仍會有一頂竹轎從我身後趕來,些微的不似人間的香氣……那側身斡旋時,又終究逢迎的,開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沒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後,又看見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後我躺下,深深陷入積雪。

我已身在高峰,離天很近,我覺得整個天空仿佛都在低下頭來,看我安眠。

我看見北邊天際隱隱的一線紅光,是紅蓮山莊的方向,然而我已沒有余力思考那是什麼,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兩個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無人,回音歷歷,我听見他們議論著一場大火,然後我听見了慕容寧的名字。

我失血過多的腦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們說些什麼。

我破雪而出,我的傷口也同時撕裂。

血流噴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雲升霧起,兩個樵夫已不知去向。

萬山岑寂。

我看見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潤,艷麗得仿佛隨時可以燃燒起來。

血在燒。

雪在燒。

當我望見北天那片淒艷的紅時,我該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一閃。

燈花墮。

我仍對著火,燈火。

一盞凝滿油膏的白銅燈,在油漆斑駁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頭望我,面目其實陌生,卻覺似曾相識。

「我是慕容湄。」她低聲說,「我也為你易了容。」

「這是哪里?」

「鈴雨鎮上東來客棧,幸虧又下起雪來,遮住了我們的腳印。」

我心中一驚,「大哥呢?」

她轉開臉,「我只有力氣帶你回鎮。叔叔的傷應該還可支撐,當務之急是你。」

我心亂如麻,欲待再說,走廊上忽然一陣雜亂,有人挨戶敲門。

慕容湄臉色未變,也許只是因為臉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帳,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門上有人敲響,她輕輕一動,卻未起身。門響二遍,她才粗了聲音應門。

開門處,幾個大漢走進,手中拿著張紙,上下打量。慕容湄連問什麼事,卻無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開她,朝床邊走來。慕容湄跟過來,氣急敗壞︰

「你們到底要干什麼?我相公冒了風寒正在捂汗,仔細著了風。」

床帳掀起,一人展開手中畫紙向我看來。看了一會,轉身欲行。

將至門口,忽然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大步走回來,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緊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開被子便奮力一擊。

正在千鈞一發,忽听門外一個聲音淡淡說︰

「不是他們,不必多事了。」

床邊人立刻躬身答應,退至門邊。會同門口幾人,說聲叨擾,閡門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見她仍立在床前,一動不動。

「好了,」我壓低聲音,「去插上門。」

她一驚抬頭,半晌方才明白。緩緩走到門邊,放落門栓。

然後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著燈火默默出神。

客棧里不久安靜,想是池家人馬終于退走。我低聲叫她,到第三聲她才听見。怔仲片刻,她過來揭起床帳,低聲問︰

「你覺得怎樣?」

我的傷口火灼般作痛,兩日內斷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無論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我說,「把藥送去給大哥。」

她沉思少頃,嘆口氣,終于點頭。

長夜難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讓她休息片刻,她卻只搖搖頭。

三更時分,門上忽然敲了兩記,便再無聲息。

慕容湄忽然躍起,渾身抖戰。

「怎麼?」我問。

她回過頭來,雙眸放出潮濕異彩,連那張易容後平淡無奇的臉都變得光華灼灼。「是他。」她顫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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