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哦不!」
出租車的引擎又喘息起來,發出尖細的劈啪聲!阿西莉在博伊西機場租到這輛紅色小馬自達的時候,它還好好的,相當結實的樣子,可為了對付這最後四十英里地,它已經奄奄一息,不斷地發出警告,快要拋錨了。
「就剩幾英里路了。」她大聲禱告。懷著至誠的熱切。「拜托!不要離安提羅普太遠了啊!」
她走的這條路,在愛達荷大牧場區的谷地和山間迂回蜿蜒著。阿西莉瞅了瞅那張由出租車車行伙計提供的路線圖,掂量著到她朋友那兒去的距離,那是一所位于愛達荷州安提羅普之外的牧場,開車去大約得花上兩個小時。但是時間已經延長到三個小時,現在是四個小時了。她焦急地掃了一眼腕上那塊鑽石瓖面的手表。
「已經十點了。」她低聲抱怨,聲音穿破了車里一動不動的沉寂。唯一得到的反應是取暖器吃力運轉的「呼呼」聲,它在抵抗著這山間平地寒凜凜的氣流。
她的縴長的手指穿過發際,把擋在臉上的厚發桃開,她的頭發長而濃密,像絲一般,愛達荷州與紐約城之間有三個小時的時差,阿西莉疲憊的身子在隱隱作痛,這無不提醒地現在已經是凌晨1點鐘了,已經遠遠超過了她的上床時間。在曼哈頓,凌晨4點她就離開了溫暖的床,為的是讓《時尚》雜志的攝影師抓拍日出的鏡頭。阿西莉懂得,用那件夢幻般的皮大衣和東河濱水區那夾帶著砂礫的外景反襯,拍出來的照片會美得驚人,但是現在那一切對她累乏的身體一點幫助也沒有,她太需要一張床,以及少說也是十二個小時的睡眠了。
她原本柔和的嘴繃得緊緊的,因為她記起了和姑媽的最後一次爭吵,那是在工作期結束以後,瑪格達‧苔爾尼利用每一個她認為可以使阿西莉回心轉意的機會,勸說她取消這次在愛達荷的聖誕節假。但就是這一次,阿西莉堅持已見,拒絕屈從。最近,維系在阿西莉和姑媽之間的忠誠紐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磨蝕。作為世界頂尖的時髦名模之一的阿西莉,感到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讓人不得安寧的厭倦情緒正在與日俱增。她現在二十四歲,已經在這個行當中工作了十六年。僅只八歲,姑媽就給她找到了活兒,讓她當童星。自從她父母在一次慘痛的車禍中喪生以後,瑪格達,她父親的姐姐,便得了彈震癥,並被委托作了她的監護人。白膚金發的瑪格達姑媽貌似溫和而充滿女人味,暗里卻藏著鐵一般的意志,以及對時尚和金錢這兩樣東西的極好的眼光,更不消說她骨子里的無情本色了。
阿西莉並不願打擾姑媽,瑪格達是她唯一的家,她現在已經離開了這個家。可是,她不能夠繼續按照瑪格達認可的方式來安排自己的生活。阿西莉的問題在于︰怎樣才能讓瑪格達相信,她對這個特別能撈錢的職業毫無追逐的,哪怕這個職業是姑媽如此賣力地為她一手爭取到的。
阿西莉深深地嘆息著。事情不會很容易就是了,她需要時間,需要離開姑媽和那座城市,去對她未來生活的發展方向作一番嚴肅的思考。她可能會下決心永遠改變那個方向。她想到了裝在包里的那些素描,那是要帶去向瓊妮演示她的計劃的——她想給兒童讀物配插圖,讓她的天賦和專業全派上用場,她的學士學位是在和瑪格達進行倔強的抗爭之後才獲得的。和瓊妮在一起冒花花點子,是她以往經常做的事兒,那時候她們倆在學院里共享一間小宿舍。她需要把最近的這個計劃拿去和這位朋友合計合計。她的朋友在實干精神方面是出了名的。如果她的主意里有任何荒唐念頭,瓊妮從來都不會含含糊糊,不告訴她。
阿西莉心焦地審視著前面的路。天已經黑下來,月亮只是一抹彎鐮,把它的銀光灑在黑帶子一般的高速公路上。公路往前伸展著,在山間蜿蜒,山的一側散落著松木,覆蓋著白雪。有好幾里路沒有遇到別的車輛了,阿西莉在這空曠靜穆的荒野里感到無比孤獨。在她頭頂上,星星閃爍著,垂掛在黑黝黝的蒼穹中,月亮的皓光只在加重她孤立無援的感覺罷了。
小車又一次打起火來,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阿西莉的手指不安地握緊了方向盤。
懊死,我累了!杰狄‧麥考羅身著斜紋粗布衣,手肘斜搭在「藍色美洲豹」酒吧磨光了的櫃台上,悶悶不樂地盯著他那啤酒的泡沫表層。氖氣燈照耀下的自動點唱機里,傳出威利?尼爾森的帶著烈性威士忌酒氣的咆哮聲;沙龍後部有三個玩撞球賭的牛仔發生了友好的口角。杰狄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一片紙煙的藍色煙霧和雪茄的煙霧飄懸在房頂低矮的屋子里。杰狄瞇起雙眼,遮護自己的眼楮。這些煙霧是他睜眼能夠看到的唯一的東西。
累得骨頭都散了架。這漫長的一天從追堵那匹閹馬和兩匹雌馬開始。黎明前它們撞破家里牧場的柵欄跑出去,在熊浦山里走入了迷途。杰狄的乏累不只是從這一天開始的,一種特別的心緒不寧之感深深攫住了他,逐漸毀壞了他對于工作的滿足感。以往他常常感到這種滿足,那是在追獵小鮑牛和馬群,在鞍上度過很長的幾個小時後,或是騎在柵欄上搜尋破裂豁口的時候,或是在從事農場上的任何一種體力活時——農場里有很多需要做的體力活。
在擁有和經營愛達荷這座最大農場的同時,他確實並不樂于記帳。但是他兩樣都不回避。出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今天晚上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所安靜的房子里去。他破例光臨「藍色美洲豹」,要了一桿啤酒,因為他不想回到帳簿堆里去。家里那張疤痕累累的橡木書桌上四處堆放著帳本,從19世紀開始,麥考羅家族成員就在這張書桌上給農場做帳。杰狄是一個喜好孤獨的人,然而他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突然對孤獨冒出一股不情願的情緒來。
他在酒吧的紅凳子上不停變換著坐姿,一只套著靴子的腳穩穩當當地立在地板上,另一只腳鉤著銅銹斑駁的欄桿。他斜握著長頸啤酒瓶仰脖豪飲,頸部古銅色的肌肉有節奏地動彈著。
他的目光越過瓶口,投向酒吧後面的鏡子,繼而停止了吞咽,瘦長的手指握著酒瓶停在唇邊。他那黑沉沉的目光被鏡子里反射出來的一個女人所吸引,那女人正穿過門廊,看見煙霧騰騰的沙龍內的那些男人,站在門檻上猶豫不決。
杰狄的肌肉痛苦而緩慢地松開,用手將酒瓶放回光亮的酒櫃上,濕淋淋的瓶底在櫃面上又印出了另一圈濕印。他那黑色的眉毛在暗黑的眼楮上方聳動了一下,目光含著驚奇,追隨著這景象。
他媽的像她這樣的人,在愛達荷的安提羅普能干出什麼事來呢?
門廊里那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極度顯示出大城市和金錢的氣派,厚厚的黑發閃著金色的光澤,從她的臉上垂掛下來,落到肩膀上,好象深色的絲綢,襯托著那件深色閃亮大衣的豎起的衣領,縴細的手指將沉重的大衣緊緊攏住。杰狄看見里面的身體浮凸有致地顯現出來,雙腿縴細而勻稱,一條金色的薄花邊繞在一只縴巧的腳踝上,下面穿的是意大利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