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話百年不變,唯有眼底的笑意一年比一年淺,直到她死去,死在最美麗的十八歲。
她是個善良女子,卻有些固執、有些善妒,她不懂得使手段固寵,她只會殷切等待,然後一天天憔悴下去,她把自己給等得枯萎,直到她死去那天,阿玫親手為她合上雙眼,對他說︰「青青姊終于解月兌。」
對于男人,沈青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一夫一妻、執手一世,這樣的女人注定要抑郁而終。
于是初見他便決定放手,決定依著承諾將她讓給阿宸。只是日日相處,發現青青與前世大不相同,他對她總是情不自禁,突然覺得不甘心。
看他半天不下筷,陸學睿問︰「不合你的口味?」
「生日不是都要有一顆雞蛋、一顆鴨蛋的嗎?」
這話一出口,殷宸轉頭望他,目光中帶著探究。
沈青笑道︰「那是窮人家的吃法,這里有雞有鴨,哪需要蛋來做象征。」
穆穎辛接話,「你外婆都是這樣給你過生日的?」
「嗯嗯。」說罷,她看著遠方的魚,可惜手短,正考慮起身夾會不會失禮時,殷宸將整盤魚給端到她面前。
笑眼望向殷宸,謝字尚未出口,他已夾起一大塊魚肉往她碗里擱。
看!阿宸才是對她最好的那個,連聲謝也不說,她直接把魚肉往嘴巴塞。
殷宸的動作是在宣示主權,穆穎辛明白,眼神微黯,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如此親密。
他後悔了,現在改變態度……還來得及嗎?
下意識地,他伸出筷子,夾了烤雞腿要往她碗里擺。
看見烤雞,沈青嚇呆了,抓起碗連忙往殷宸身邊靠,不要烤雞、不要烤雞……買那麼多年烤雞,她聞到味兒都想吐。
她的反射動作讓穆穎辛心頭一沉,把雞放進自己碗里,咬一口,不解,這招牌燒雞怎麼多了股澀味兒。
路很長,半醉的陸學睿走在前面,搖搖晃晃。
送沈青回家後,他們往書院走去,殷宸和穆穎辛雙手背在身後,長長的影子隨著腳步晃動。
通常這時候沒話找話說的人是穆穎辛,但他沒開口,殷宸說了。「後悔了嗎?」
「是。」
「來不及了。」
「我知道。」
「她對你無心。」
「我懂,但她和前世不一樣。」她變得更聰明慧黠、更幽默大方、更俏皮可愛,也更教人……舍不開。
穆穎辛沒說錯,但是在不確定她是不是更聰明慧黠、俏皮可愛之前,殷宸已經決定要喜歡她,目前看來,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帶著炫耀口吻,他說︰「我的生辰,她給了我一顆雞蛋、一顆鴨蛋。」
穆穎辛笑得更苦。「你還真的很懂如何踩好友一腳。」
「這一腳是防範未然,我不想失去好兄弟。」殷宸與他對望,兩個男人眼神相抗。
穆穎辛垂頭問︰「為什麼重來一遍,你可以活得如此自信?」而他卻一直在躲避猶豫。
「因為我知道自己要什麼。」
又快到過年了,穆穎辛的壓歲錢給上癮,一荷包的金葉子,讓她可以在新的一年當中充大爺,陸學睿見狀也給起壓歲錢,他給的是銀票,五百兩一張。
若交往的朋友全是這種等級,她不必上進勤奮就能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
殷宸給的不一樣,九歲那年,他給她一塊玉玨,上面刻著他的名字,那是他大哥給的。十歲他給她一柄匕首,也刻他的名字,他說「這是我二哥從邊關捎來的禮物」。十一歲,他給她一個木雕老虎,是三哥給的,也刻著他的名字。
今年,她還沒有拿到禮物,但她相信上頭一定有殷宸兩個字。
他是麼子,從小崇拜父兄、一心尚武,但因為母親的寂寞,他放棄前往邊關建功立業,而是和陸學睿進宮,跟著穆穎辛念書。
他年幼、他集全家人的寵愛于一身,哥哥給的禮物,是想念也是寵愛,現在他把他的寵愛給了她。
去年秋天沈青考上鄉試,成績不差卻不及穆穎辛和殷宸,厲害的是陸學睿也能考上。
這個結果,她心里有數。
本朝的秀才考試,內容包括帖經和墨義,試題一般是摘錄經書的一句,遮去幾個字,讓考生填充缺去的字詞,而墨義則是關于一些經文的問答,這種考試方法,對當了多年學霸的沈青並不困難。
但鄉試的內容就廣泛的多,考詩、書、時政論述等等,沈青是念政治的,這方面的知識自然不差,但她輸在對當今朝政的理解度。
不過年後的會試她準備放棄,因為九歲的秀才、十一歲的舉子太惹眼了,萬一不小心又變成十二歲的進士,這名頭得有多響亮啊,到時惹眼過度,就怕性別身分掩都掩不住,更重要的理由是外婆,她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這時候她無法離開。
年前時沈節來了。
眼看女兒氣色很好,沈節放下心事。
妻子過世,他從未忘記過她,每每想起只覺心如刀割,因此更加想念女兒,只是無數封家書,永遠的沒有回音,他知道她心中有恨,沈家三番兩次派人來接她回去,她連人都不見,他知道她還恨著。
母親道︰「繁兒還小,禁不起折騰,她不想回來便別回來,省得惹事。」
母親分明知道下藥事件與青青無關,卻還這般說話,他怎舍得女兒回來受罪?所以……待著吧,待到她心平,待到她可以接受自己。
所有人都不認為他有錯,開枝散葉是身為男人的責任,可他再沒錯,終是害了蕙娘性命。
「听說,你書念得很好?」沈節道。
看著父親,不平油然而生,他越來越有大官派頭了,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對吧,家有如花美眷及兒子,這麼愜意的他來這里做什麼?顯擺嗎?不必啊,在他迎柳氏進門那刻起,他的快樂與否,她已經不在意了。
她沒回答,反問︰「听說沈大人已經把柳含湘扶正?」一句話,問得沈節尷尬。「是的,繁兒需要名分。」
一哂,沈青沒有多余的話,只是那笑極其諷剌。當初是怎麼說的?說此生唯有娘是他的妻子,現在……難不成柳含湘是鬼?
「別恨繁兒,他是你弟弟。」沈節道。
「我娘只有我一個獨生女。」她沒有弟弟妹妹,那個沈家與她再沒有關系。
「青青,你非要這樣倔強?」
「我的倔強困擾沈大人了嗎?」
「你是我從小抱著、哄著養大,是我最疼愛憐惜的女兒。」
「把沈大人的疼愛憐惜都給那個……叫繁兒的對吧,我不介意的。」
她是真的不想要他這個父親了?「固執對你有什麼有好處?」
「我的固執,從來不是為了要求好處,我的固執是替母親不平,為她心疼,世間所有人都可以忘記她,獨獨我不能!」
「你始終認定是我殺了你母親。」
「不是嗎?」她回答的很快,毫不猶豫地,表示在她心里此事不容置疑。
「沒錯,蕙娘是我殺的。」沈節苦澀一笑,佝僂著背,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
「青青!」斥喝聲響起,外婆拄著拐杖走進屋里。「青山書院就是這樣教你的嗎?教你不敬長輩、不孝父母,教你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面對外婆的責備,她不辯解,垂下頭,緊咬唇,依舊倔強。
「我要怎麼教你才能明白?你娘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錯,是她福薄,是她肚子不爭氣,任何人娶回這樣的媳婦,都要納妾、都要停妻再娶,沈家對你娘已經夠寬厚,你怎麼能得理不饒人,怎能仗著你父親的疼愛恃寵而驕?」
見外婆喘不過氣、臉色鐵青,沈青嚇到了,大夫說外婆不能動怒的,她急急跪地,拉著外婆的裙子。「外婆別生氣,你好好說,我會听的、我一定會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