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是矛盾的。也許當時她只是昏了過去,終究是會醒來的,然後和卓大哥幸福地過一生,白頭到老。不,卓大哥不能那麼快就隨她走,她會回去的,總有那麼一天。他得等她。
「你上我的課時戴著眼鏡,」他沒忽略她眯眼楮的動作。「平常不戴?」
「不需要把每樣東西都看得那麼清楚。這世界並不那麼美好。」
「你不喜歡這個世界?」
「我向往另一個世界。」她暗忖︰自己若不是因為答應卓亦塵不再有輕生的念頭,她早自殺了,也許只要一死,她便能回到他的世界,那比她苦等每一個月圓之夜要容易多了。
「你看得清楚我嗎?」
她不回答。品嘗著熟悉的聲音和話語。
「看著我,」他低喊︰「告訴我,你看得清楚我嗎?」
她這才轉頭,灼然的眼逼她又轉了回去。
「這麼近當然看得清楚。」
她家快到了。
———
棒周周末,韋方又到保齡球館來了。他知道滿右昀在此,曾維特通知他說他們還會再帶育幼院的孩子們來一趟。
人,他是見到了,不過她不肯再讓他教球。曾維特來之前已被滿右昀耳提面命過不準再跟袁力耕聯手丟下她,韋方只得暗暗叫苦。
曾維特盡最大的努力也只換得滿右昀同意四個人在送孩子回育幼院之後一起去逛街、吃飯、看電影。一路上,曾維特和袁力耕兩人手牽手,卿卿我我;後頭跟著兩個大燈泡,韋方在滿右昀三緘其口的情況下,毫無斬獲。
「韋老師,你送右昀回家吧,我和袁力耕還要去別的地方,不方便送她。」曾維特說這話時根本不敢看滿右昀。
「不用了,如果你們不方便送我,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家。」滿右昀果然如此反應。
「何必那麼麻煩呢?有現成的司機還不用嗎?」韋方立刻抓住最後一個機會。「右昀,我們走吧。」抓住她的手臂,他立刻想走。
「我──」
「那我們也走了,拜拜!」曾維特如釋重負,拉著袁力耕就跑。
———
坐在韋方的車里,滿右昀覺得自己做的是偷偷模模的事。她覺得自己仿佛背叛了卓亦塵,並不是因為她答應讓韋方送自己回家,而是因為自己竟有些期待兩人單獨相處的此刻。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好嗎?」韋方說。
「我的事沒什麼可說的。」
「讀中文是你的第一志願嗎?」他記得很清楚,曾維特說她寫過小說。在不出賣曾維特的情況下,他試著旁敲側擊。
「嗯。」
「會背很多詩詞吧?」
「也沒有。」提到詩詞,她的表情放松不少。「我喜歡看卻不喜歡背。接觸詩詞以後,我漸漸養成一種習慣,遇上好詞便會呆想一陣,不管想不想得出什麼東西來,等我不願再想的時候就繼續往下看。好詩好詞看多了、想多了,自然也就記住了。詩詞是用來細細品味的,不是用來囫圇吞棗地背誦的。」她明亮的雙眼里頓時充滿了希望和幻想。
「我對詩詞沒有研究。不過,我喜歡看歷史小說。」見她難得對自己說了那麼多話,他也興味盎然。
「是嗎?」她側頭看他一眼。「最喜歡哪一部?」
「我喜歡正史,讀高中時經常看《三國志》。」
「我喜歡野史。《三國演義》我看了好幾遍。你知道「玄德風雪訪孔明」那一章嗎?」她問完便又接了下去。「我最欣賞「或駕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訪僧道于山嶺之上;或尋朋友于村僻之中;或樂琴棋于洞府之內」那幾句。你喜歡嗎?」
「你喜歡我就喜歡。」他說得毫不含蓄。「喜歡外國詩人的作品嗎?」
「總有喜歡的,」她沉吟片刻。「泰戈爾。我滿喜歡他的詩,你呢?」
「我也是。」
她正暗忖他是存心這麼說的,豈料他真的還有下文。
「我喜歡他的那首「紙船」。」他緩緩地開始念著詩句︰「一天天,我把紙船一個個放進奔流的溪水里,我用特大特黑的字,在紙船上寫下我的姓名和我居住的鄉村。我希望陌生的土地上會有人發現這些紙船,知道我是誰。」
她幽幽地接了下去。
「我從我的花園里摘下花朵,裝在我的小船里,希望這些曙光之花能安全地到達夜的國土。我送我的紙船下水,仰望天空,我看到了小雲朵正張著鼓鼓的白帆。……夜來了,我將臉埋在臂彎里,我望見我的紙船在子夜星光下向前漂浮。夜的精靈在紙船里揚帆前進,船里載的是裝滿了夢的籃子。」
她的夢、她的紙船……念著念著,她流下眼淚,哭她那未完成的夢。
「怎麼了?」
「沒什麼,對不起。」她趕緊抹去淚水。
他正心疼不已的當兒,行動電話響了。
「喂,丹妞啊……哦,對不起,我下午被一點事情耽擱了時間,聯絡不到你,……好好好,你別生氣了,我道歉。下星期,下星期我一定陪你去挑好不好?就這樣了,你趕快回家,別在外頭游蕩了知道嗎?拜拜。」
他吁口氣,掛斷電話。原來他已被愛情沖昏了頭,竟然忘了自己跟丹妞約好了今天下午要陪她去買電腦書籍。
「丹妞是誰?」
滿右昀無法阻止自己問他這個問題。她對「丹妞」二字十分敏感。
「哦,一個小妹妹。」
「你妹妹?」
「不是。」他笑笑,頗樂見她感興趣的態度。「你忘了我也是義工?她是我的案主,輔導的對象。」
「她為什麼需要輔導?」
「缺乏家庭溫暖,沒人管教,有一陣子交了些壞朋友,學壞了,現在正在改變當中。」
「哦。」她想了想,決定問了,便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道︰「你可以告訴我她的名字嗎?就叫丹妞?」
「怎麼了?難道你也認識個叫丹妞的女孩嗎?」他對她的好奇感到不解。
「嗯。」
「她叫霍羽丹。」
第八章
「太陽快下山了,風又大,你不待在屋里,一個人跑到橋上來做什麼?」卓亦塵握住丹妞的手,柔聲道。
「人家是來等你的。」
「傻丫頭,我又沒說哪天會回來,你怎麼知道今天一定等得到我?」
「你說一、兩個月就回來,一個月過去之後,我天天都到橋上來等。」
「你不累嗎?我若是回來,定會敲門進屋,你還怕見不著我嗎?」
「人家只是想早點看到你。」
語罷她就投入卓亦塵的懷抱中,兩人于是緊緊相擁,情意綿長。
不!
滿右昀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不,不是這樣的,不可以是這樣,卓大哥不能愛上霍羽丹,不能,不能──」她流著淚,喃喃自語。
霍羽丹到這一世來了嗎?來要回卓亦塵是嗎?不,卓大哥是她的,不是霍羽丹的呀。
自從听見韋方口中的霍羽丹之後,她經常做噩夢。對她來說,那如詩如畫的夢境皆是噩夢。
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回去,她要見卓亦塵,她要確定他還是愛她,還在等她。
———
滿右昀又來旁听社會學了。戴上眼鏡,她像鑒定什麼稀世珍玩似地盯著韋方。目光隨著他移動,不肯須臾離開。直到下課鐘響,其他學生都離開教室,她還坐在原處不動。
韋方也沒走。這一堂課他上得十分不自在。
「怎麼又想來旁听了?」他走到她面前問。
「我想來看你。」
「我知道。你已經看了我整整一節課了,我想知道為什麼。」他在她前方的課椅坐下。
「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看看你。」她的目光還鎖著他,莫名的不安和憤怒在她喉間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