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風不動聲色地繼續切菜,視線卻落定在那張小小的卡片上。
唐記咖啡館。
少年坐在最里邊的位置,轉動著手中的白色磁杯,沉默地注視不斷飄浮的水汽。
「啊,在這里,」有人一路小跑地沖入咖啡館,一陣逡巡,很快找到他,大步走過來,「搞什麼,柳如風,你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哇,外面還在下雨呢。路很難走唉。」他一面抖著頭發上的雨水,一面大咧咧地在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來,「對了,」他用指關節敲了敲桌面,「昨天怎麼回事,你怎麼一個人先走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沒關系。」少年沉靜地掀起眼簾,轉向窗外,「這雨很快就要停了。我們可以坐在這里,一直等到雨完全停下來。」
「嗯?」挑了挑眉,高翔終于發覺柳如風有點不對勁,「怎麼了?你好像有點……」他小心地措辭︰「……奇怪。」
「沒什麼。你要喝咖啡嗎?」柳如風終于微笑著望向他,向侍者揚了揚手,「這里是唐葵的姐姐開的咖啡屋,所以可以免費。」
「原來如此。我就說,你怎麼會這麼有錢跑來喝咖啡。」高翔扮個鬼臉,作恍然大悟狀。
「算我請你啊,你教我騎車,我都沒有感謝過你。」
「厚,拿別人家的東西來請客,還真像你的作風。」
柳如風微笑,「我們認識其實沒有多久,你竟然了解我的作風。其實我對你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比如喝這種甜咖啡和酷酷的高翔一點也不配啦之類的。真奇怪呢。為什麼人和人之間,並不是完全依靠時間來計算感情?」
「或許——」高翔揚起嘴角,女圭女圭臉上竟然顯露一個酒窩,他說︰「這就是緣分吧。我一開始就看你很順眼。」
「還敢說,你第一次見我,是拿木棍打我的頭哦。別說你忘了。」
「那個又不算,當時我誤會了啊。」高翔一吐舌,「後來在風花的集群活動中見面那次才算正式的嘛。」
「厚,」柳如風奚落他,「還不是一樣,看到我和小葵站在一起,一副要殺了我的眼神。」
「我、我那會以為他是……」高翔臉上一紅,終于一拍桌面耍賴道,「柳如風,做人要厚道唉。你、你叫我來就是為了糗我啊!」
「別著急。」柳如風微笑著從侍者手中接過咖啡杯,推到高翔面前,「喝點吧,然後,」他垂下睫毛,悠然地望著在小勺子不停攪拌下轉動的黑色液體,「陪我去一個地方……」
「你要買車?」高翔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溫暖卻苦澀的咖啡,「那應該叫阿萊一起來啊。」
「我覺得有些事,必須我們兩個單獨講。」柳如風低垂的眼簾充滿奇妙的暗示。
「噗——」高翔那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咳咳,我和你,有什麼要單獨講的事?」他尷尬地望著柳如風。難不成是要警告他不許接近唐葵?
「很久以前,」柳如風沒有接他的話,也沒有抬頭,徑自講起故事來︰「有兩個樵夫,有一天,他們結伴去山里砍柴,遇到風雪。只好在山間的小屋過夜……」
「這不是《雪女》嗎?」高翔古怪地盯著神色無波的柳如風,「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到了夜里,年輕的樵夫醒來,發現屋子里出現了一個美麗的雪女,雪女殺死了年老的樵夫,卻對年輕的樵夫說‘這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樣我就放過你’……」
柳如風不理會高翔越來越古怪的臉色,只是徑自講著,掩蔽在睫毛下的眼瞳憂郁地注視著攪動得越來越急的咖啡。
「在日本,有位被稱為異色小說之王的作者阿刀田高。他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小說《雪女之惑》。文中提到若干年來對于古老版本《雪女》的各種爭議和推測。雪女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村姑,和年老的樵夫有宿仇。那不是奇幻故事,只是單純的殺人犯罪。這樣一想,真的是什麼浪漫都沒有了。年輕的樵夫變成了單純的目擊者……」柳如風的勺子「砰」地一聲踫到了咖啡杯的邊沿,清脆的聲音在壓低聲音交談的咖啡店里造成異樣的鳴響。
少年悲憤地顫抖著說︰「既然如此!雪女為什麼又要嫁給他呢!他又為什麼非得把事情說出來呢。難道秘密就不能永遠是秘密嗎?為什麼本來毫不相關的兩個人非得在有了深厚的情誼之後,才彼此發覺對方的真面目竟然就是那個凶手或者目擊者呢。」
阿刀田高筆下的雪女在嫁人時,並不知道他便是那晚看到自己的青年……
青年也不知道,那一天,在雪地中擦肩而過有著微微體香的女子,就是自己結婚多年的妻子……
一切都被揭穿得那麼突然,許多本來美好的回憶,就也隨之變得猙獰而感傷。就好像他和高翔。在認識的時候,怎麼會知道立場要變得如此尷尬?如果一切都可以事先得知,有些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他大睜著沾染了淚水亮晶晶的眼楮看著高翔。一個字也無法吐出。
要說什麼?要怎麼說?
有些話一旦開口,事情就和昨天,和上一秒再也不一樣了!
接近他們,本來確實是為了查案。但是接近高翔,他卻並沒有懷著打探的目的。只是單純的,當他是朋友……
柳如風握緊雙拳,就這麼直直地,看著對面的少年。
而那個少年仿佛也從他的眼中感知到什麼似的,陷入了異樣的沉默。
「你都知道什麼?」
半晌後,帶著一聲輕笑,高翔率先開口。
雨滴打在咖啡屋的玻璃上,印下一行行難以擦洗的痕跡。望著漸微的雨勢,柳如風眉頭緊鎖。
「你要相信,」他說︰「我絕沒有故意打探過你的秘密。我會知道,只是巧合。」是的,巧合,他是警察的兒子,他是賽車的少年,他利用唐葵朋友的身份與這個機會協助查案,而他是凶手。包括他們是朋友,這些全都只是巧合……柳如風自嘲地勾起唇角,自己都覺得很諷刺。
「你在說什麼?」高翔微笑,「你很奇怪。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他拿著杯子的手微微發顫,柳如風注視著這一切,仰頭大口吸氣。如果可以,他寧願高翔是真的不懂。但是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一而再,再而三的誤會與奇跡?
「你可以不承認,但是請陪我去一個地方。」柳如風伸手拉起高翔,這一次,毫不閃躲,灼灼地瞪視著他。
「喂,外面在下雨……」高翔不情願地被拖出幾步。
「雨,已經停了。」少年輕輕回首,清亮的眼眸包含著難言的情緒。
斑翔的心「怦」地一震。笑容凍結。有些事情,包括他和柳如風的友情,或許也像雨一樣,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了……
「于是小兔子就說……」
年輕俏麗的女子在樹下念書,周圍一圈小朋友都很安靜地坐在板凳上仰臉聆听。雨後的天空格外晴朗。藍天白雲碧樹綠影。茶色屋頂掛著未曾落盡的小水簾,不時滴落幾滴積水打破鏡面的平靜。
站在柵欄門外,眺望著那副平和的圖畫,柳如風扶著潮濕的木門,問向駐足身畔臉色陰冷的少年︰「高翔,你知道這是哪嗎?」
「幼稚園?」
「差不多。」柳如風平視前方,「只是這里的孩子,永遠都等不到星期六。」
「什麼意思?」
「他們是沒法回家,或者是沒有家可以回的孤兒。」柳如風轉過頭,「你知道那些永遠也不能回家的孩子的心情嗎?」
鼻翼翕動,高翔喘著粗氣,「我、我怎麼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