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新婚的翌日,他們便驅車南下,徑往貼靠中央山脈的那個原住民部落行去。
進入部落前,他們一定要行經葉騰和何旖旎居住的小鎮。依娜曾小心翼翼地留意陶健方的神情,而他一徑的諱莫如深,不動聲色。
進入部落後,那一排排也算尋常的水泥屋舍映入眼簾,依娜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了起來。她再次偷瞄了正轉動方向盤的陶健方一眼,發現他的神情變的興味盎然。
「你的家鄉,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看起來比我們香港故居那些鋼骨叢林有趣多了!」
他的夸講換來她摯然的一笑。「這是一個寫滿故事的地方。」她輕輕的說著,臉上有股空靈、有股恬淡。
陶健方微側過頭瞥她一眼,突然又有點體會到她那種對故鄉的孺慕與向往,而那令她變得相當感性化。
「我喜歡有許多故事的地方,也從不錯過任何故事。」他加足馬力駛過突然變得有些顛簸的路面,置評並強調道︰「假使你願意,我不反對接下來的幾天,你在我的腦海里填滿這個地方的故事。」
依娜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再次令她感覺驚訝,她以為他不會喜歡神話,尤其是那種幾乎與他毫不相關的原住民神話。
而他誤解了她錯愕的原因。「我喜歡故事,令你感覺不可思議嗎?」他開始納悶,在她的心目中,他到底是人?或者只是木頭?
「不,我只是在想,該從哪個故事說起!」依娜忙亂地解釋,還兼吐舌頭,看來多了份稚氣。
接下來不過半小時的短短車程,她已經精采地說完了兩個關于百步蛇和貓頭鷹的原住民傳說。
「我們山里的老人總是說,大自然里的一切不是天生要來孝敬我們人類的,所以我們必須要誠實、認真、不貪求的活過每一天,取之于自然也還諸于自然。」她很認真地下注腳。
而她認真的模樣首次令他覺得感動。(即使她在公司里鞠躬盡粹的樣子,都不曾讓他這麼印象深刻過。)她是一個很好的說故事者,他覺得她當個作家一定會比當秘書杰出很多。
不過幸好他的感動在抵達她的家門口時被打斷,否則難保他不會開口建議她改行寫小說,當然,那同時他也將悲慘的失去一個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陶健方留意到她家門口聚了不少人,並幾乎都是依娜的熟人,她一一向他們揮揮手,猶如出巡的公主,他們則熱烈的歡迎她,七嘴八舌的叫喚她。
「Luvluv,回來了,頭目一定高興極了。」
「Luvluv,听說你結婚啦!嫁給平地人,霍松很傷心哩!」
「要回來補行婚禮嗎?頭目應該會想熱鬧一下的,村里好久沒有舉行盛大的婚禮了,Luvluv,可不要讓頭目和我們大家失望啊!」
「這位是Duwfie嗎?雖然沒有霍松那麼強壯,可是很Mandu喔!」(注︰Duwfie與Mandu皆為台灣某原住民族語,前者是對配偶的昵稱,後者指「英俊」。)听著鄉親親熱的呼喚,依娜也留意到了陶健方身處在一堆陌生且骨碌碌瞪著他猛看的人群中,有多麼的局促不安。
她謝過大家的關懷,急忙拉他跨出他太過招搖的奔馳600,向自己的家里頭走了進去,臨合上門,還听見許多人在夸講陶健方Mandu。
至于陶健方,對依娜所引起的騷動略顯吃驚,稍後他才曉得依娜居然真的是這個山間部落的公主。而依娜的父親與他面對面時的態度,更是令他驚訝。
依娜的父親稱依娜為「Mulidan——慕莉淡」,似乎與她其他族人對她的稱呼有所區隔。明眼人一看就曉得他是個對子女備極關心,卻竭力不形于色的父親。
一開始,他對陶健方的態度頗淡然,深色且蝕刻著歲月痕跡的臉龐上看不出有歡迎或厭惡的跡象,但健方知道這位山地頭目對他這個平地女婿一打開始就有所顧忌與防備,甚至——陶健方猜想……還有所考驗。
丙不期然,他老人家朝他丟出了幾個問題,雖然不外乎他在都市的工作情形及他與依娜相識和結婚的經過。但他老人家相當嚴謹的問句,令陶健方不得不正襟危坐,並努力的讓答案慎重周延。
尤其,當他老人家用比嚴肅更嚴肅幾分的問起他對山林與部落的印象與觀感時,他的回答變得很謹慎、很推敲。
「雖然,對原住民族許多的習慣和行為我根本不了解,不過我尊敬原住民族對大自然的了解。」
「哦!你覺得我們了解什麼?」老人家神情認真地盯著他問。
「你們知道大自然並不是光為人類而生。」健方瞥了依娜一眼,在她回應的鼓勵微笑中,他想起了剛剛她在車上對他傳述的那兩則關于百步蛇與貓頭鷹的故事,以及她為故事所下的注腳。「人活著,不該在自然面前妄自尊大,而是該對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抱著尊重與崇敬的態度,才可能獲致自然善意的回應。不只人和人之間,人跟大自然之間也是一樣的,是互助而不是相對的。」
陶健方試著領略依娜的說法,並聰明地抓到精髓。而他現學現賣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他馬上發現了他的老丈人態度上的轉變,經由短短的幾句話,他獲得了他老人家的喜愛,甚至尊敬。「你是個有智慧的都市人!」老人家溫和又嚴肅地置評著。
奇特的是陶健方發覺自己竟然很看重這份喜愛與尊敬。
上部落之前,他很自然地帶著他的優越感,感覺就像要進人一個固步自封、落後不堪的角落,除了應有的禮數,他根本想都沒想過要積極的去博得依娜家人的好感,原因是他不了解原住民族,所以他少了一份敬重。
依娜現在部落里的族人不少,但真正的親族不多,听說她還有一個姊姊和一個弟弟分別在外地,母親早已去世,如今家里就由身為族長的父親鎮守著。
但爾後幾日,光他們父女兩人,就教會了陶健方許多事,包括他很少去思考過的他從不缺乏的傲慢與他一向缺乏的謙卑。
每每,當他看著那位面貌黧黑,眼中卻流露著真智慧的長者在為他的族人排遣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癥時,他的心中便壅塞著許多無以名之的敬佩。
至于依娜帶給他的體會,更是深刻。回到她的家鄉,她像蛻變成另外一個人(是不是他所預感的第三個唐依娜,還有待觀察。),友善、熱情、活潑、不設防,她的魅力在她的家鄉,變得毫不做作並且無遠弗屆。
不論她走在哪個角落,都不乏與她熱絡地打著招呼的族人,陶健方有些不滿地發現他們唯一有隱私的地方,就是在她那間小而簡陋的房間里。
但是,當然,依娜敏感地發覺他的不滿,于是第二天大清早便喚醒了他,攜著他走入山林,來到一片她保證只有她曉得的隱密地方,她的私人天堂。
「喜歡嗎?」就像電影里那個正向她的軍官愛人炫耀自然之美的印第安公主寶嘉康蒂,她撥開一大叢芒草,俏皮的歪歪頭看向芒草後方。
有蓊郁的大小樹木,還算平整的草地,它們圍繞在一面水波不興、沉靜如鏡的小小湖邊。
「喜歡嗎?」她屏住呼吸,再問一次。
他則是呼出一口氣,夸贊道︰「好美!」
她在湖畔坐下,發出愉悅的笑聲。「我愛死了我家鄉廣大茂密的森林,每一個生命的精靈都安份守己的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遼闊與沉靜中成長,就算年邁不堪的老葉枯枝,也會安靜地躺在樹上,等待重回大地懷抱的那一刻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