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他確實不應該出生在這世上。」季海舲微微頷首,這一次終于同意他的看法。她的眸光遙遠,語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細細弱弱,「流掉了也好……或許這樣對他才是最好的。」她閉上眼簾,一顆剔透淚珠靜靜流落。
楊雋心一痛。
確實,受到詛咒的孩子是不應該出生在這世界的——就像他一樣。
「你見過風笛姑姑嗎?」
他點頭。
「你們——相認了?」
他握緊雙拳,沉默不語。
她仿佛明白了,「姑姑還是恨你?」
「有些事情不是時間可以沖淡的。」他維持平淡的語氣。
「不錯,有些事情不是時間可以沖淡的。」她點點頭,沉默許久,像在心中取舍些什麼,最後終于下定決心,「楊雋,你走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這是說她永遠不願與他相見了。
海舲——該還是會重新站起來,堅強地活下去吧。
他輕輕吐氣,強忍著內心那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絞痛,放縱自己的眸光在她清秀絕倫的臉龐最後一流連。
「好好保重。」
接著,他旋過身,走出病房,走出季海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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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季海舲站在病房一角,看著一個在舲園服務已久的女擁替她收拾行李。
她靜靜看著,一面看著報紙財經版頭條有關盛威股價重挫的消息。
「由于泰國股、匯市狂跌,盛威家電損失慘重,發生財務危機,往來銀行紛紛表示將慎重考慮融貫放款問題;再加上近日傳出有關兩大集團利益輸送消息,投資人信心動搖,盛威股價一路狂瀉,連續三日跌停……集團理事會表示,將會合力解決盛威家電財務危機,並全力針對盛威股價護盤……」
看來她季海舲果真是一敗涂地了。
恐怕這一、兩天,兩位叔叔便會找上門來,對她嚴加訓斥吧。說不定連證期會的官員都要約談她,問她關于利益輸送的問題。
她該怎麼辦……
「小姐,都收拾好了。」
季海舲點點頭,面容依舊淡然平靜,沒讓下人看出她情緒不穩。
她折上報紙,率先離開病房,「走吧。」
罷出大門,便見門對面長椅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袋浮腫,像數日未曾安眠。
季海舲心一痛,「姑姑。」
季風笛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舲。」
「你在這里多久了?」該不會從她一進醫院,姑姑便一直守在門外吧?
「我對不起你。」季風笛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徑自道著歉,語音沙啞,眸子流露著無限疲憊。「希望你看在我從小疼你的份上,原諒我這一次。」
「姑姑……」她心髒緊絞,眼眸不知不覺蒙上淚霧。
「對不起。」
季風笛再度道歉,拋下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季海舲凝望著她的背影,那樣孤獨、寂寞的背影,雙肩像壓上千斤擔,委靡不振。
「姑姑——」
從小最疼她,愛她,在她因父母責備而傷心難過時溫柔安慰她的姑姑——連她也離開她了。
「一切可算是塵埃落定了,楊。因為集團理事會集資挽救,盛威家電這次的財務危機總算圓滿解決。海平堂哥在正式接替我的董事長之位後,也一直盡心盡力讓盛威的營運重上軌道,我也能放心了。至于利益輸送的事,雖然這幾個月連續開了幾次偵查庭提訊我,可是也在季家人的運作之下不了了之——這就是季家人,雖然平時很少來往,出了事卻絕不會袖手旁觀。所以,別為我擔心吧,一切都很好。」季海舲美好的唇柔揉彎起,「暫時風平浪靜了。」
雖然這次她著實摔了一跤,賠上了在集團里苦心經營多年的聲譽,讓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事業版圖一下子零零落落……但,最糟的情況總算是過去了。
而且,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在商場上闖蕩,勝敗乃兵家常事,誰沒有一時的失足,誰不曾失意落魄過?重要的是跌倒了就要站起來,而且,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來!
這是他們季家人的準則——季家人一向不怕犯錯,只怕沒有勇氣承認,知錯不改。
海玄、海奇、海藍,甚至連一向歉沖處世的海平都曾犯過錯,但他們也都有勇氣改正,為什麼她不能呢?
「我也是季家人啊,楊。不管我真正的出身如何,都不會改變我是季海舲的事實。」她撫過書桌上的玻璃香框,對瓖嵌在其中,默默注視著鏡頭的男人微笑。
良久,她再度幽幽開口,「那日,我見到你的律師,知道你把自己擁有鴻邦銀行的股權全部移轉給我……楊,這是你對我表達歉意的方式吧?你用這種方法向我道歉,也用這種方法令楊一平因為報復付出一點代價,我終于明白,你對我並非完全無情……」季海舲一頓,酸楚淚意驀地涌上眼眶。她按了按眼眶,自嘲地輕揚嘴角,「又想哭了,我真沒用……你不愧是我命中魔星……」她深深吸氣,波光瀲灩的秋水專注凝睇楊雋,似怨非怨。
他也默默回視她,那對黑眸永遠暗沉若子夜,蘊隱著最幽深的情感。
可是這一次她終于看懂了,看懂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緒波濤。
「楊,其實你不像表面上那樣漠不在乎吧?在你總像在嘲諷世人的面具底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濃重的感情呢?你究竟承受了多少?又隱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她低下頭,前額抵住冰冷的玻璃相框,「楊,我好想你,究竟在哪兒?為什麼我怎麼也找不著?你知不知道我想見你……我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樣堅強啊,如果你真能
看透我,就該了解我早已深深愛上你,該了解雖然我總是那樣霸氣、驕傲、高高在上,可一旦陷入情網,也和一般女人沒什麼不同,我依然會受傷,依然會難過,依然要忍受讓人難以承受的刻骨相思……楊,你怎能就這樣離開我?怎能就這樣蹤影全無?你究竟在哪兒……」
她低低喚著,一聲比一聲更加幽微,一聲比一聲更加渴望,一聲比一聲更加傷感,一顆心緊緊揪著。
她自書桌前站起身來,凝望四周。
這里並非她和楊雋婚後共居的住所,這里,是他婚前的私人寓所。
在婚後共住的住宅里,她從不曾覺得里頭帶有楊一絲個人色彩,但這里不同。
這里,有楊雋的氣息,楊雋的影子。
在這里,她找到了楊雋從前愛讀的書,找到了他曾穿過的衣服,找到了他用過的私人物品,最重要的,她找到了他從前的生活。
她找到了貼滿自己寫真的相簿。
厚厚重重,整整佔了書架一整排,而相簿里,全是她的倩影。從她還在台北念小學,到她去了瑞士聖芳濟學園,在洛桑拿到MBA,在香港為第一份工作不眠不休地奮斗,當上父親的特別助理,盛威集團的首席副總……
相簿記載了她成長的歷程,也令她恍然認清楊雋從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從小,我便要他的眼楮只能看著你,我要他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感覺你最細微的感情波動,將你模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
季海舲幽幽吐息,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她又忍不住拉開書櫃最頂層玻璃,取出一本厚厚的相簿,一頁頁翻看起來。
難怪楊會如此了解她,難怪每一次當她凝視楊那幽然湛深的眸子時,總覺得自己被他看得透徹,所有最隱蔽的情緒波動都瞞不了他。難怪她自傲于能輕易看清他人,卻怎樣也模不透他,反而被他模得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