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全力地奔跑,跳過鐵絲圈,一次、再一次。他的腳落地,引得疼痛的肋骨一陣震動,使他差點無法呼吸。然後他跳入一個可以感覺到涼爽樹蔭的地方,他的手在空中揮舞著,接著他滾入下方潮濕且有一碼高的草叢中,像石頭般地躺著。他的肋骨悲慘地悸痛著,呼吸變成淺促的喘氣,他努力想控制住的聲音。
那些人在十碼外停下腳步,潮濕的地面滲出惡臭刺激著他的鼻子,他等待著。他們繼續前進。他緩慢跪下,匍匐朝河邊的堤防前進,時間所剩不多,而他腦中的鐘也滴嗒地響著,他們很快就會發覺他逃走了。
到了河邊,他藏身在黑黝黝水面上深綠色水蓮的浮葉下,沿著河邊的紅樹林前進,知道那些氣味辛辣的枝葉可以躲過敵人的耳目。一陣嘈雜的蒸汽引擎的軋軋隆隆聲自空中傳來。
他停了下來,一艘船就在附近。紅樹林在這條河狹窄的彎曲處消失,有人清理過附近的河岸。山姆離開河邊移到茂盛的水竹里——一個新的躲藏地點。他的頭是唯一露在水面上的部分,而且正好被濃密的蘆草遮住。
河面于此加寬一倍,形成一處河灣,在入口處斑駁的竹堤上橫著一道因日曬多時而退成灰色的木造長船塢。一艘退色、綠白相間的拖撈船泊在碼頭北邊,一群穿著制服的士兵則在船塢及甲板上忙碌著,有的負責守衛,有的則準備開船。一陣白色的蒸氣嗚嗚沖上朝濕的空氣中,隆隆軋軋的引擎聲淹沒了山姆本來可以听見的對話。滿載的船上沿著左側堆滿了木條板箱的碎片和灰銹的桶子,船中間凸起的則是曾為黑色但如今已銹了一半的引擎,生銹的蒸汽鍋旁,扎緊的遮篷像屋頂般橫在主舵上方。一群叛軍像在爭食面包碎片的鳥兒般聚集在船首,接著他們散了開來,于是山姆瞥見路拿上校正站在他寶貴的粉紅色船貨——莉兒——身邊。她坐在綁著的絞盤旁一張窄板凳上,從她狂亂的手勢和路拿以大刀輕點靴子的不耐煩,山姆推論出他們正為某件事爭吵著。
他的視線自甲板移向一個較空曠的地方,那里站了五個守衛看守著河面,他們高于河堤的位置可以看到整個河灣的入口,正好可以保護路拿和船的安全,但也毀了山姆逃往下游的機會。
甲板上的活動告訴山姆船正準備要離開,引擎開始軋軋地轉動起來,甲板上的人彎向系纜栓解開綁著船的繩子。山姆必須快點想個辦法才行。
已經沒有時間去找個圓形木頭或浮木來隱藏自己避免被軍隊的斥候發現,船正冒著蒸汽緩慢地後退,山姆緩緩吸入一大口氣,充滿氧氣的肺部使受傷的肋骨承受煉獄般的壓力,然後他深深往水下潛,希望能在船回轉駛向下游前游到船上。
他一邊使盡氣力在水底游著,一邊感謝無名的祖先賜給他如此大的骨架和強壯的上身,讓他此時可以用上這軀干的每份力量。他的肺因無止盡地屏住氣息而燃燒著,引擎的震動將他推向正確的方向,他可以感覺到目標越來越近了,到了最後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身旁的水正在波動著。
一陣來福槍響後聲音忽然停住了,接著引擎傳來一陣金屬的摩擦聲,然後一切陷入寂靜。他的肺在燃燒、肋骨疼痛,麻痹的腳繼續踢著,雙手則憑著自芝加哥貧民窟贏來頑強的決心交替拉著下沉的身體。
快點……快點游,你這個受傷的混蛋,游啊!
自離他兩英尺遠的水中傳來一陣叮當的回聲,身邊的水忽然急速地流動起來,隨著一陣金屬長鳴,船又開動了。
山姆及時抓住離螺旋槳翼五英尺遠,左舷垂下的拖繩,他的雙手因而疼痛不堪,但他仍在船往下游航去所造成的波浪中掙扎地抓緊繩子。
雖然她想一死了之,卻仍只是走到船的右側嘔吐。而在她的左邊,上校用西班牙文咒罵一聲。她盯著污穢的河水專心地呼吸著,然後開始了解其實任何語言的詛咒都是很相像的,而這是一個厭惡的男性腔調啟發她的。
她告訴那個男人她不適應搭船航行,但他不相信她。她又嘔吐了一次。她打賭現在他一定相信了,她想道,並記起他們如何割斷綁著雙手的繩索,好讓她能扶著欄桿把頭伸出去。船繼續前進,輕微地左右搖擺、搖擺……
她的頭好暈,而且自她的背脊處竄起一陣冷顫,一直延伸到她的手臂,她的胃則隨著船的搖動而傾斜著。最後她終于坐起來,舉起一只無力的手撫向潮濕的前額。四周的男人則恐怖地看著她。
「能不能給我一條濕手帕。」她無力地靠向欄桿,覺得全身就像果凍般。于是上校命令一個士兵去拿些東西給她,然後就背過身不再理會她了。她揮掉沿著臉頰流下的眼淚,她在嘔吐時總會流淚。忽然船身因一陣急流而晃動了起來,于是她吞了口氣向後轉過身,準備再度嘔吐。
為了自救她試著專心地控制虛弱的胃,接著她感覺到某人的視線。她自欄桿上抬起身子,睜開眼楮慢慢回頭,那個士兵拿了塊溫布走來。她用它擦著濕黏的前額,然後虛弱地躺在堅硬的板凳上,申吟著她的胃對那些急速擺動的抗議。船不斷搖晃,她用濕布輕拍自己以阻止反胃的冷顫,申吟聲則隨著每次船的擺動自她唇間泄漏出來。她根本無法阻止自己出聲,更何況這樣一來會使自己覺得好過些。
在船上度過的每一秒對她而言都像一個小時,而每一分則像一天。她的胃再度傾斜,使她站起來將頭伸出去。她懸在那兒,濕布像本彌撒用書般被拿在手上,她祈禱他們能到達那個海灣,越快越好。
山姆抓著叛軍船的垂繩在船身劃開的水波中踢著,他們正前往交換人質的卜羅雷多灣,一旦接近那海灣,山姆就能放手游向海岸,省下四天通過竹林的時間到達龐安德的營區。而這艘船還可省下他回程中兩天的時間,能讓這艘船拖著他到下游真是幸運。他偶爾可在引擎軋軋的聲音中听到甲板上士兵的交談聲。由于胸部以下都沉在水中,而且自寬闊的船尾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所以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蒸汽引擎繼續轉動,山姆躺在水中,讓水流拍擊著他疼痛的肌肉。
某種東西突然轟地響起,然後是一陣吹哨聲。
山姆本能地潛入水中,他像知道自己名字般的熟悉這個聲音,這是槍聲。他轉向北岸,一群西班牙士兵正朝叛軍開槍。他們遇到埋伏了。
抓著垂繩,他試著找個安全的地點放手游向河岸,雖然叛軍們也開槍反擊,但人們仍像投向空中的射擊靶般自甲板飛落水中,四個水桶隨著一個受傷的士兵飛落在他附近的水里。
于是他放開手,以一個桶子作掩護順著水流漂走,慢慢地引著桶子漂向岸邊。幾分鐘後他到達河邊的蘆草叢中,然後試著爬上岸躲在灌木叢中。
船軋軋地繼續前進,之後一連串的子彈擊中引擎,聲音就像打中當靶子練習的鐵罐般,引擎隆隆地轉了幾聲後便靜止了,甲板上包括路拿上校在內共仍有六名叛軍,他們正反擊西班牙人的炮火。山姆觀看了一會兒,然後看見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在被打成蜂窩般的箱子間爬動著,他咒罵了一聲。剛開始她很快的爬向左,但一顆子彈射入她身旁的板條箱,使她像只盲目的豬奔回最遠的箱子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