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上) 第2頁

伴你自己的事情?」、「——不會,不會的!」他听懂了,咧嘴笑了起來,似有一道日光劃過,原本端正的五官頓時生色。

「我不會上馬。」她道,輕輕搖了搖握在手中的長辮。

「我幫你。」他果真走了過來,她以為他只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將她抱了起來。馬的騷動嚇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兩人一低頭,一仰頭,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尷尬局面。她嚇得松手,他也驚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點從半空摔了下來。結果一時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頸上,兩人貼得沒有一絲空隙,情形更為曖昧。

「上身穩住,抓住韁繩。」他強抑住那股騷動,不敢褻讀她半分。退開時,拳頭在身旁攥緊了又松開。

「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邊,我們先去那邊找。可以嗎?」她指向東南。

「東南方是白鷺崗,前臨樹林和大湖,晚上人應該聚集在那邊過夜。運氣好的話,你的家人就在那邊等著你。」他其實並不希望有這樣的「好運氣」。

她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牽著馬,有點不甘心這樣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卻怎麼也發揮不出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將三個字細細讀來,仿佛在品味什麼,「月是天上的月嗎?」

「是啊。向晚意不適之向晚。」

「我不識字!」他粗著喉嚨回她一句,黑著臉。「月」是北天王族的姓氏,而他只是個目不識丁的草莽,其間差距更是提醒著他,馬上人兒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癲蛤模想吃天鵝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門的反應讓她半天訥訥不成言語,約莫明白自己在無心之下傷了他的自尊。

到白鷺崗時,暗暗天色從四面籠下,最後一縷夕光被矗立的喬木林吞噬掉。鳥在林上撲飛,帶起與人間申吟相附和的嘈雜。鳥兒們尚有樂土,人世卻難有一方淨土。

「天已經黑了,她們不可能走太遠的,一定在這附近。」因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們只得沿著岸慢慢地搜尋。

有幾處火堆生起,枝葉燃燒的濃煙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于整個林中。她嗆咳了幾聲,近兩日未踫食物的胃開始痙攣,眼前也開始發黑。

「怎麼了?!」他回頭,剛好看到她從馬上摔下,還來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後她才緩過氣,睫如蝶翼般扇動,臉色是透著青的雪白,一絡鬢發因為冷汗貼在肌膚上。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已伸手將她的發撥了開去。

「你沒事吧?」這樣嬌弱的人該是住在金屋被伺候著,不該受這種苦。

她搖頭避開了他流連的指,想坐起來,卻怎麼也使不出力氣︰「……我只是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話一說完,望見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

「你等著。」他道,轉頭走進林于,過了一會兒,手上捧著一包野果回來。

小小的果鮮紅可愛,她遲疑了會兒:「這能吃嗎?」她不曾忘記一群流民誤食毒果的慘狀。

「這是野梅,我小時候常常吃,沒有毒的,不過有種蛇果長得跟野梅很像,卻是吃不得的。」

她吃了一個,放下了心,雖然因為餓極吃得很快,舉止仍是文雅從容。吃完抬起臉,才發現從頭到尾他都一直盯著她看,奇怪的眼神令她不安地以衣袖略略擦過臉,想借這一舉動緩解那種張力。

「我——」他有些結巴。

她輕輕卻極有力地打斷他的話︰「走吧,我想去那邊看看。」

她沒有再上馬,他只好牽著馬跟在她的身後,心中沮喪得無以復加。平日是何等豪爽自在,殺人也不過是手起刀落,如今在一個小女子面前卻扭捏得比她更像女子。果然是出身王族,荊釵布衣也掩不住那種渾然天成的風儀與氣勢,不經意間便壓過了比她不知魁偉幾倍的他。

默然走著,湖岸幾乎快走遍,前臨的是一座黝黑的山,如地獄之門。尋人的結果一再使月向晚失望。在又一次錯認之後,內心的恐懼幾乎使她站不住腳。

「我不信,一定是方才沒有看清楚,我要回去再找一次。」她自語,盡力抗拒去想那個她不願接受的結果。

「剛剛都已經找過。走了這麼久,你的腳都一瘸一拐了,先坐下歇會兒吧。」沿岸走來差不多每一張臉都看過,這樣的情況下漏過兩個人的機會會是多大?她只是騙自己罷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娘。她身上早就有病,荒郊野外,我怕她連今天晚上都……」她低頭,無法說下去,「還有林子里邊沒找過,如果岸邊找不到,我就進林子去找。找不到她們,我心里實在定不下來。」

「白鷺崗這麼大,這樣找要找到什麼時候呢?」他搔搔頭道︰「月、月姑娘,這樣吧,你跟我說說你娘的長相,我找人幫忙一塊兒找。」

她又喜又憂,喜的是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憂的是欠人恩情難以償還︰「可以嗎?」

「你說好了!」見她青蓮似的臉上淡淡光華洋溢,他突然覺得,就是此時讓他受一頓鞭刑都是值得的。

「……我娘穿棗紅衣,頭發花白,左眉眉尖有一顆紅痣,她身邊應該還跟著小丫頭,藍衣,十五歲上下,鵝蛋臉……」她將母親與寶姿的衣著特征細細描述完,見他走開幾步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管。

一簇明亮的火焰升到夜空中,劃下淡淡煙痕。

這是用來傳遞消息、召集人馬的信號彈,她在父親月重天的書房中甚至看到過這種東西的制造圖。若有硫磺硝石在手,她現在便可做出一個來。

☆☆☆

未過半盞茶,疏暗的林間棲息的白鷺被驚得亂飛,人聲四起。

有幾匹馬率先沖出了林子。

瓣石城眼楮一亮︰「阿奔!四海!」

牛四海人沒下馬,嘴上已嚷嚷開︰「看到信號,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不要命地趕過來——你小子救個什麼美,救到你姥姥家去了?!」

「我要你們幫我找人。」換作平日,生冷不忌的話早就回過去了,此時身後站了月向晚,他卻窘然少語。

「找人?」牛四海哈哈笑,「找人我老最行了,你要多情的、柔媚的,報個名字來,老子都認得!」

他的臉瞬間漲紅︰「你胡扯什麼!」看了眼身後的人,她也張著雙大眼正看他,眸光與他相觸便移了開。

「別鬧了。」牛四海一旁的趙奔目光投向月向晚,「石城,你是想幫這位姑娘找失散的家人吧?」

瓣石城答是,並將月夫人與寶姿的樣子再重復說了一遍︰「這邊已經找過了。阿奔,你帶幾個人到西邊看看,四海,你去白鷺崗林子找。」

「行,包在我們身上了!」趙奔答得倒爽快。

牛四海掉轉馬頭,卻是一臉不情願,咕噥著︰「找什麼人,把老子從銷魂鄉里扯出來,白白花了那十兩銀子……」

「兄弟的終身大事要緊還是你那十兩銀子要緊?」趙奔低聲喝道,「走吧你!」抽了他的坐騎一鞭。

一行人陸續離去。

「這下你可以不用擔心了,有他們幫忙,你娘一定找得到。你也別亂走了,在這坐下來歇會兒,人找到他們就會回來的。」

她應了聲,卻不知說什麼才好,轉身拖著受傷的腳慢慢踱著。

「你去哪里?」

「我想再去湖邊看看。」

他只好再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在湖岸邊走,人穿過雜草的聲音顯得蕭瑟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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