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上) 第14頁

「死在這里我還覺得髒!」

站起身,她毫不猶豫地朝門口走,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

留後徑自神游的紫微垣宮少主。

一回到搖扁院,月向晚的腿便軟了下去,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抽得一干二淨。

唾罵之後,一個時辰的路上跌撞冷卻了憤怒的火焰。恐懼擔憂襲來,積壓在心中無法宣泄、無處宣泄——甚至連在最親的人面前,她都只能掩藏再掩藏。

先前棋局中,她還存有一分生望,經過了這樣的羞辱與被羞辱之後,她已經只有絕望。

屠征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怎麼會容得下這樣的恥辱?人命在他這樣的人眼中無足輕重,要她的命,簡直比掐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他會怎麼殺她?一刀一刀地凌遲,還是學楚霸王以鍋烹煮……她覺到一陣惡心,就像想到唇上尤自火辣的腫痛一般。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小洞天中依舊無聲響。她不敢抱希望,是否屠征忘了這件「小事」,亦或他因她的一番唾罵而醍醐灌頂?

到紫微垣宮的第二日已過,明日之後三日盛會便結束,七堂人馬便可以離宮下山。她問戈石城,戈石城點頭稱是,那是否意味著她明日過後便有生天?

惴惴不安地等待第三日晨光照進林間,月向晚終于在廊上回身那一刻明白自己是大錯特錯。

「月姑娘!」左劍婢女立在她面前,枝葉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終于要派人出手了?」她輕吟一聲,笑容淡漠,「你要怎麼殺?」

婢女上前一步,秀麗的五官月兌出了陰影,竟有一分訝異之色︰「姑娘誤會了,少官主沒有要殺姑娘的意思。只是派奴婢來告訴姑娘,姑娘還欠他一盤棋。」

欠他一盤棋?

「那又怎樣?」’經過這樣的事之後,難道她還能與他對奔?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只是請姑娘隨奴婢去一趟。」

「我不會去的。」

「少宮主有言在先,不可有傷姑娘半分。請姑娘不要為難奴婢——」

她冷冷轉身離去︰「這盤棋不用下了,我認輸。你回去告訴你們少宮主,我決無屈從一途,只有一命在此。」

不想她的強硬與堅決未能使屠征打消主意,反倒害慘了第三人。

僅一個時辰之後,來者為右劍婢女,手上托一盤。

她神態木然陰冷,一言不發、只是慢慢揭開盤上所覆錦帕,帕下竟然是一只鮮血淋灕的手臂!

望到她身後一路而來的血跡,月向晚臉色刷白,轉頭扶著廊欄嘔嘔吐了出來,幾乎連五髒六腑都要嘔盡。

「姑娘若是不肯繼續這盤棋,下次盤中的便是奴婢姐姐的另一條手臂。」身後婢女平靜道。

☆☆☆

門「咿呀」一聲被重新合上。

坐在棋盤前的屠征,目光沒有離開過她,只是帶了幾分不耐︰「決無屈從一途,嗯——來得倒比我料得還要快。」

她的屈從決非屈從于他︰「以殘虐為手段,你有什麼好得意?」

「我得意是我用對了方法。殘虐又如何,你不是乖乖地來了?」他道,「看了那樣東西,你難道就只想到這些?」

「你簡直不是人。」

他撫掌︰「罵得好,你罵得越狠我越高興。還從來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面罵過我,不枉我對你另眼相看——連最喜歡的雙婢都賠上了一個。」「一一要不是你,左劍也不會斷了一只手臂。她一臂因你而少,月向晚啊月向晚,你害慘人家了!」

「施不施行虐刑全在你一念之間,于我何干?!」

「若你不推三阻四,裝模作樣半天,她那一臂又怎麼會斷?」

「你到底還要怎樣?」她咽下怒氣。

「我要怎樣?你為何總愛問我要怎樣?你沒有自己的主意麼?我想怎樣,你裝成不知道,也裝得太矯情了些。」

「三盤棋定生死,我們現在便可以下完第三盤。如果我輸了,命留此地;但如果我僥幸贏得,你不可食言。」

他嘲道︰「你不是早說第三盤認輸了麼?現在卻來叫我‘不食言’?」

「情勢不同,豈可同等而論之?我既然已來這里,第三盤棋便沒有道理不戰而降。」

「你想下,我卻沒有心思下了,萬一你輸了,我可舍不得你死!」他邪笑著看她道,「你那一罵可罵得真‘好’!我想了一日——天生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宮主,地就任得我橫行!我不管什麼仗勢欺人、強取豪奪,今日權勢在我,便由我說了算!你若不服氣,你也去當個少宮主讓我瞧瞧。為什麼天下千千萬萬人中,我便是龍鳳?只能說天意如此,既然是天意如此,我又怎麼能逆天而行?」

一听之下,這一歪理倒真有些似是而非。

她听得心如墜冰窖︰「那你是說,無權無勢之人任人宰割也是理所當然?」

「不然你以為天下征戰所為何來?我名中‘征’字取意便是如此。為權為勢,為不為人所宰割——難道你不愛這權勢?」

「權勢非世間一切,亦有它所不及。」

他覺得有趣︰「何謂它不及之處,你倒是說來讓我開開耳界?」

「長幼之親,朋友之義,男女之情。」

「有趣,有趣!」他聞言竟然放聲大笑,「大災年中,百姓賣兒賣女,易子食之的不在少數,何來親?再親也親不過自己的命!朋友之間,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一朝失勢,樹倒猢猻散,誰去講你的義氣?至于男女之愛,你去問街中乞丐,會不會有我的桃花艷運?或者——」

他撫過她冰玉雪瓷似的臉孔,「你證明給我看看?」

她避開︰「你所看也不過是人間丑惡一境。你爹撫養你二十幾年,難道不能說明世間親情?」

他眼微一閉,星光閃動,輕笑了聲,以眼前這男人而言,這諷笑卻別有風華。

「今日我若是毒發攻心,躺在這兒成了廢人,你猜他會不會來看我一眼?紫微垣宮還會不會有‘朋友’來稱我一聲‘少宮主’?我的‘紅粉知己’中又還會有幾個‘知己’?」

長幼之親,朋友之義,男女之情,無一不在變幻之中,無一可永存。

「那你為何不想想平日你是以何對待周遭之人?以此心鑒彼心,你今日斷了婢女的一臂,他日你叫她如何還能對你存主僕之恩?你若有如此一日,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我若對你好,你會還我千倍百倍的好嗎?」他突然認真地看向她。

她漲紅了臉︰「那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我只知道我對你好了,你卻不領情;你尚且如此,還談什麼與人家投桃報李呢?」

「你、你簡直強詞奪理!」

「走,你跟我來。」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緊扣著不讓她掙月兌。

她被迫起身,被他拉著出門,更往石階高處登去。

話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木石樓上亭台,浮雲似從頭頂掠過。大風吹得人仿佛要乘塵而去,她好不容易掙月兌了他的手,卻差點被風刮得飛出欄桿。

好高!

「你看到了沒有?」他手一指,白色衣袍飄于風中,宛如謫仙。

她展目望去,山綿延跌宕,水奔流狂瀉,山中走獸,水中翔魚,無一不撼動神魂,幾百里風光皆在腳底。

「看到又如何?」

「如何?」他只是笑,「你知道這片山河在手的滋味嗎?」

「很壯觀。」

「豈止是壯觀二字!人眼之所見也不過是如此,山外山,水外水,誰人不夢寐以求?」

求見而不求擁有。擁有江山,那是多麼奢侈的夢!

「北天王族一滅,這個天下的支柱也就斷了一根。雖然大昭王朝還是稱帝,其實半邊天下做主的卻是紫微垣宮。就如光影相對,他在明中,我在暗處,明中風雨飄搖之時,暗處卻是休養壯大,假以時日,明暗必然轉向。」紫微垣宮不是大昭王朝的後續,而是新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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