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上) 第21頁

「我慌呀——我慌你沒飯吃,餓得到人家家里搶被送去蹲大牢!」話一出口,就發現自己說錯了。

丙然,他笑咪咪的︰「你擔心我啊——擔心我就別趕了,免得我到‘人家家里’去搶。」

「你這人!」寶姿惱得一掌把他推進門去。

他又探出半個腦袋,喊︰「牛,進門了!」

牛四海慌手慌腳地扯開那七八個纏著他的孩子︰「放手,臭小表——哎喲!耙扯老子頭發——」

一群小孩子吵吵鬧鬧地追著他進了門。

「小狽子,乖,你娘在叫你呢,回家去。」還是寶姿厲害,三言兩語搞定。

貼著歪歪扭扭「福」字的門「砰」地被關上。

一群小表在門外面面相覷,不知誰喊了聲「下雪了」,頓時一哄而散。

街上冷清下來,陰沉沉的天四合下來,像一個看不見盡頭的洞,吸走了僅剩的光。雪子跳落在地上,打濕了的塵土開始讓它一點點依附,水漬化開,雪子也慢慢開成了花——

朔風吹來,雪花漫天紛飛旋轉,一陣陣輕骨盈盈,直卷舞到遠方、到蒼穹。

☆☆☆

水天同色,一徑的灰淡,麗人的狐裘在風雪中揚起華貴風情。唇輕輕湊近開得正艷的梅,嫣紅與玉白形成勾魂奪魄的對比,她明亮的眸朝窗那邊的人影送去一眼,貝齒咬著唇低下頭來,望到水中映出的自己和梅花。

「雪下大了。」他臨窗伸手接雪,又模了模自己斑白的鬢發,「我這發,可比雪還要白。」

「你這人,比你的發還要白。」身旁嘲笑。白頭翁不白發,誰還白發?

「啊,大少宮主。」文賞心回轉身。

屠征一手撂著袖,挑了挑爐中的炭火︰「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文副堂主覺得呢?」

「是挺冷的。」但沒覺得比往年冷多少,冬天嘛,反正就是這樣的。

「坐。」

文賞心只得在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雍州伏雷堡的事情一解決,屠戰也應該好回來了吧?」屠征問。

「屬下只听二少宮主說要進羊泉城,魚還漵的玄機劍法沒拿到,短時間內不會回來。」文賞心接過他遞來的一杯溫酒,道,「謝少宮主!」

「魚還漵還有個女兒吧?屠戰會從她那邊下手,找個跟伏雷堡有交道的女人過去,必要時幫屠戰一把。」畢竟是親兄弟,他總不好袖手旁觀。

文賞心懂了︰「那白懷馨倒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屠征淡淡道︰「那就她吧。羊泉城分堂正處在兩派交接之地,少了個堂主,就讓她留在那邊,辦完屠戰的事也不用降回香主了。」

好一招明升暗降,把自己不要了的女人趕到荒北邊城去。

文賞心動中嘀咕,嘴上只接了令下來︰「是。」

「你心里在罵我吧?」屠征笑看向他。

「屬下不敢。」他背上發毛。

「罵就罵吧,我倒覺得被罵是件好事,至少讓我知道哪里出了差錯。」他似笑非笑,眼光投向窗外的姬妾,卻又好像穿過了人,讓人琢磨不透,「我是沒有你憐香惜玉的本事哪——」

「屬下對大少宮主的愛妾絕無非分之想!」

「你慌什麼?我又沒怪你。」他嗤笑,「看到解憂這樣的美人不動心,除非你不是男人。男人本性是鬼,進化成人,修煉方成仙,分色鬼、色人、色仙。」

文賞心愣了一下︰「屬下不懂,什麼是色鬼、色人、色仙——」

「鬼在地下爬,見花則獵而毫無顧忌;人在地上走,拈花惹草但更重聲名;仙在空中飛,貪色聞香卻不墜花叢——嗯,文副堂主算是哪一種?」

「屬下、屬下……」文賞心不禁想笑,「屬下不會看見女人就想,也難以做到不墜花叢,該是色人吧。」

「那解憂這花叢,可讓文副堂主墜下去了?」

「大少宮主——」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一月中,問他討過解憂的人不知有好幾了。他看不上的人,自傲的解憂必也看不上——跟了他兩年,送人也該多少為她盤算一下。

唉,他的心真是越來越好了。

一一難道近一個月他不在堂中,那些大少宮主散盡後宮的傳言都是真的?

文賞心咬咬牙,斗膽道︰「假如屬下墜到了解憂花叢里,大少宮主又會如何理花?」

屠征笑道︰「誰壓壞了花,我就請誰把這花帶回家去。」

「多謝大少宮主!」文賞心欣喜若狂。

「先別忙著謝我,解憂花還有小小的刺,近不近得了身,還要看你養花的手段如何了。」屠征淡道。這也是他為什麼留她到最後的原因。

窗外美人幽幽的眼光飄來,文賞心不禁心動︰「屬下還沒養過花,不過屬下知道怎麼護花,謝大少宮主提醒,屬下感激不禁。」

屠征一震︰「養花和護花有什麼不同?」

「養花是以物在養,護花是以心在護,前者重于欲,後者在于情。」

屠征低下頭,似乎在想什麼。

一陣無聲。

「屬下一一說錯了什麼嗎?」文賞心疑惑。

「你沒說錯!」屠征突然大笑,「白頭翁啊白頭翁,你哪是色人,你分明已是仙!倒是我屠征,自詡成仙,其實還是鬼!」

☆☆☆

喜氣在冬的盡頭褪色,紅的對聯被歲月雨水洗成淡粉。

枝頭悄悄探望出來的女敕芽,先是一點、兩點……再是一片、兩片,等月向晚在驚嘆聲中發現時,它們已經挨挨擠擠地佔領了前段日子還在冰封的蒼褐枝杈。

她對著它們不會再自言自語地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笑著,仿佛封印的心靈也因為春意襲然、大地復蘇而醒來。

到春去夏來,臨近秋聲,戈石城心間起落也是一年之間的變換,從荒冷、到痛寒、經過輕溫、再到暖熱、最後再來的秋不是蕭瑟,而是妻子「康復」的喜悅。

仿佛重新活過來的月向晚對紫微垣宮三日已忘得一干二淨,偶爾他不小心在言談中提及,她便無言以對,渾然不明白他的話。

而對一年來的瘋傻,她也全然不察覺,只道︰「奇怪,我不是一向如此嗎?」寶資至此也凶巴巴不讓旁人提起一點不對勁的事情,為此,牛四海不知挨了她多少頓罵。

表面看,似乎沒怎麼,恢復後的月向晚還是沒瘋前的月向晚,但當夫妻日夜相處、同床共枕,戈石城隱隱約約覺察到她眉頭壓著,心里有不為人知的東西。他猜不透她想什麼,但夫妻之事不好意思開口問外人,他的粗枝大葉往往被妻子有意無意地一理,情波一動蕩,三五次下來,不安也就淡了。

他就想,做噩夢的原因也不外是驚嚇過度吧。但是他始終沒敢再問那噩夢中到底有什麼,因為問過一次,那晚月向晚便起了疑心,追問自己額上的傷疤由來。想起寶姿耳提面命,又怕妻子難過,他支支吾吾過去,其實,他也不清楚的答案,他又怎麼編得出來?

秋天一早,他從院中練功回來,想到房中拿衣物去沖涼,一進門便看到月向晚穿著褻衣坐在窗口喝茶,長發松松挽著,雲鬢蓬亂、睡意惺忪的慵懶模樣讓他好一陣心悸。

「石城?」她放下杯子過來,早已熟知他的習慣,將備好的衣物遞給他。

「你——又做夢了?」他接過衣物,卻隨手放在案上,拉住她的手。

她點頭,忽道︰「好大一條蛇……」這次的確夢到了蛇,身長幾十丈,雙目如電。

他呆了一下︰「你真的夢到蛇了?」難道紫微神蟒的事不是訛傳?

她疑惑的眼光射向他。

「別怕,反正是做夢,不是真的。」他口拙地安慰,「別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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